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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名字》:朝朝暮暮思念的「間」、「絆」與「結」

或許大家都看過新海誠的最新作品《你的名字》了,那麼這篇就來談談幾個面向。從早期以來,新海誠的作品大概都有一些標誌性的元素:除了極為細緻的畫面光影之外,在劇情鋪陳上大多具備「青春期的苦悶」、「遠距離相思」、「跨越時間和空間的思念與記憶」、「人情的羈絆」等。

在帶有高度機器人科幻的《星之聲》中,女主角美加子傳送一個充滿思念的訊息要花八年的時間才能抵達地球,她痛苦地說:「到那時候,昇還記得我嗎?」《雲之彼端》則是為了實現高中許下的誓言,男主角載著沈睡的女主角佐伯理飛翔境界高塔的故事,《言葉之庭》寄託了一個雨天的邂逅約定,最後師生戀以情牽兩端作收,女老師還在《你的名字》中登場,成為三葉班上的國文老師;

而《秒速五公分》則透過三則短片交織男女主角的遠距離戀愛與思念。貴樹為了見到明里而不顧一切前往岩舟,之後轉學到更為偏僻的九州鹿兒島,而在最後一章,在東京大都市下的平交道兩人擦身而過,相互回望;火車中斷兩人的視線後,景色依舊,人事已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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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追逐繁星的孩子》中,女主角明日菜和男主角瞬因為神秘的力量而心靈相通,當開始重視對方時突然瞬就消失了,所以明日菜許下一個決定:「想要再一次見到那個人。」如果你已經看過《你的名字》的話,我想上面的描述應該讓你感覺在《你的名字》中都有相似的畫面,哪怕您是第一次看新海誠的作品。

作為非常在乎新海誠作品的觀眾,在《雲彼》的時候我還批評他的作品只有美麗到令人屏氣凝神的背景畫面,除了男女主角外,不管是路上或通勤電車中都沒有半個路人,整個世界就圍繞著兩個走不出自我的年輕男女打轉;對比宮崎駿形形色色的路人和主題,迪士尼動畫的多元嘉年華氣氛,新海誠的作品根本就是文青為賦新詞,格局小情小愛而自我網羅於天地之間。

但是,我們清楚地看到新海誠的成長,《你的名字》可謂是他的集大成代表作。除了自己擅長的畫面處理、視覺元素到達高峰,劇情上科幻、超自然,遠距離戀愛、人與人之間情感與死生之間的等議題都處理得十分優異,見證了新海誠走出屬於自己的風格和成熟。無須再和他人比較,他就是新海誠。

以下有劇情透露,尚未觀看者請注意

your_name-855順便一提,男主角瀧打工的義大利餐廳就是「言葉之庭」(IL GIARDINO DELLE PAROLE)

 穿越時間與空間的互換

由於一開始已經知道大概的劇情是講靈魂交換。一位住在東京(而且還是最熱鬧的新宿若葉區六番町)男高中生立花瀧和一位住在岐阜縣糸守町的女高中生宮水三葉突然出現靈魂交換的事例。每週大概二到三次,會在睡眠或昏迷時交換,完全事前沒有徵兆,也無法預測明天睡醒後是否會靈魂替換。故產生了妹妹四葉每天早上看姐姐是否摸自己胸部判定今天是正常還是發瘋的橋段,

然後兩人互換靈魂之間也擴展了自己的不同人際關係,故彼此留下日記來記載這些替換時的生活。坦白說到這邊為止並沒有什麼新奇的,畢竟這種靈魂交換導致生活趣事發生的作品太多了,日劇裡面也不乏父女、姊弟互換作品,但是《你的名字》成功在這個超自然交換中加上了穿越時間與空間的跳躍落差,以及「生死」的間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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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品的轉折處在於瀧和前輩奧寺、同學藤井一起去岐阜找尋三葉的過程,在吃高山拉麵的途中得知早在三年前糸守町被彗星碎片擊中,全町約五百人全部罹難,宮水三葉早已經於三年前死亡。

這一轉折在最近的作品中也不乏類似作品(例如同樣帶有聖地巡禮意味的《方根書簡》)但在《你的名字》中對於觀眾的打擊是顯著的,這解釋了為何電話總是撥不通;且當觀眾得知,三葉早就於三年前,瀧還沒升上高中前就已經跑去東京找他,並給了他那條「羈絆的糸結」時,觀眾對於同時跨越「時間」和「空間」的遠距離戀愛更感觸動,而想要知道究竟是為什麼。

如果對比新海誠的其他遠距離戀愛作品,或其他類似的靈魂互換作品,《你的名字》在「時間」和「空間」邏輯上還加入了「生死」。故來到高潮「カタワレ時」(黃昏到夜晚的片刻時間中,人的靈魂可以跨越時空見面),兩人終於見面了。相聚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兩人沒有相擁,一開始見到面還吐槽,這裡太有新海誠的青春少男少女戀詩之味,

你只要想想你聽聞過多少這種人鬼殊途的愛情故事,你看過多少這種古今穿越的宮廷戲劇,可曾有在那個接近神明的雲霧山頂感到此等的悸動?《你的名字》展現了一個巧妙的戲劇帶入感,也讓觀眾豁然開朗,融入了他們的思念之中;而這種人與人之間的思念和羈絆,正是日本文化的思緒匯流之地。

your-nameyourname-888飛騨古川駅、四谷須賀神社前階梯等都一下子就變成聖地了。

 「間」和「結」所產生的「絆」

在《你的名字》中,「結」是本作品故事的核心。所以三葉他們的村莊叫做「糸守」,象徵著守護糸結的村鎮。「結」代表著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祖先,乃至於死去的人們的連結與羈絆。所有人出生的時候,都透過臍帶與母親的子宮相連。懷胎十月,最後我們長大了,要自立了脫離母親溫暖的羊水,醫生剪斷了有形的臍帶,象徵著一個生命的誕生,但無形的連結依舊緊緊相連。所以在瀧的意識中,我們才會看到這一幕:三葉誕生的時刻,從母親二葉肚子切斷臍帶開始。

在劇中,透過祖母一葉的話語中得知,「結」是人與人的「記憶」,也就是「時間」的連結。吃進身體的水、米、酒,都會化為半身,成為「結」的一部份,這也說明了為何瀧在宮水神社的神體處喝下了三年前三葉的口嚼酒之後能再度靈魂互替見面,「絆」字不就是用「糸」連結兩人的「半」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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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就是本作品不斷出現了「間」的概念。

在東京電車關門的畫面、三葉房門打開與關上,這個「間」的畫面不斷出現,我沒有詳細統計,但整部片中至少出現七八次以上。當三年前三葉前往東京找瀧時,這時瀧不認識三葉,而三葉給了他自己的髮結。此時電車到站,三葉急忙下車,瀧問了她姓名,三葉回頭告訴了他,但此時畫面出現車門關上的「間」,斬斷了瀧的記憶,所以在旅館中,他根本記不得手上的環結是誰給他的,甚至是彗星擊中糸守町的新聞大事件。

「間」在日文有「あいだ」和「ま」兩種讀法,古文中也可以唸成「かん」和「けん」。現在一般用法表示「兩者之間」,在兩個人、兩個事物的兩端中間,是一種人際關係,也是一種秩序狀態。而在連續性行為中則作為一種間隔與中斷的「非連續性」。關於這一語感和文化問題無法在此詳述,這可以寫好多本博士論文,僅以一例說明。松尾芭蕉的俳句中,最著名者莫過於此:

「古池や蛙飛びこむ水の音」(ふるいけやかわずとびこむみずのおと)

這句話要翻譯很簡單,就是「蛙躍古池」,但是內部的意義則包羅萬象,所以不管是中國或是日本文學大師,例如周作人、白川靜、正岡子規、山本健吉都花了很多精力去闡釋。因為青蛙跳入古池中產生了噗通的「水的聲音」。

古池在青蛙來之前是永恆靜止的空間,「古」字象徵了時間感,換言之這是一個兼具時間和空間的現象。青蛙是物體與生命,跳躍是正在進行的動作,跳入古池之後產生了水圈,濺起了水花,同時代表前面的青蛙消失於畫面中,不知去向;但留下了「聲音(水音)」,然後古池在水音和水花消逝後恢復原來的平靜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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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詩意化的視覺過程,但是中間卻可以劃分出許多的非連續片段。古池、青蛙、跳躍、水音,有視覺、動作、聽覺,成為在時間與空間中的間隔與連續。神社鳥居象徵著人與神之間的分隔之門,跨過鳥居,就進入到神的領域;而《你的名字》中,宮水神社神體所在地四周也被水塘所包圍,祖母帶著三葉和四葉到這裡說:那邊就是彼岸,另外一個世界,這個水就是作為區隔的「間」。

所以瀧在三年後跨越了「間」,穿越了那曾經被電車門間隔切斷的結,抵達了彼岸,進入到神體內喝下了三年前三葉半身化成的酒,相結成絆,一開始聲音互通,但身體互不相見,三葉也看到了村莊被毀的「現實」;然後在黃昏之時,絆成身成,兩人終於見面。

關於日本文化中的的結與間這邊沒有辦法討論太詳細,有興趣可以參考筆者之前的相關作品;其次關於為何「記憶」會喪失,名字的價值對日本人來說也有一些不同的意義,或許我們十二月可以找個時間來分享這些問題。最後讓我提一點,有論者指出這作品的插入曲太多,有點破壞觀看的節奏,也就是劇情突然被歌唱中斷,對此我認為 RADWIMPS 的音樂也是一種打斷的「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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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念足以改變歷史

許多論者均把《你的名字》隱喻地提到了 311 地震海嘯,認為新海誠利用彗星和系守町的典故來述說大規模天災導致親人同胞喪失生命的痛苦。而人雖死但思念依舊,羈絆仍在,所以或許在理想童話或電影中,可以寄託這樣的青春愛情故事,遙遠的思念、跨越時空的姊弟戀,最後足以改變歷史,拯救所有的家族和親人免於為難。

我在九月中旬到日本大學訪問演講時,剛好上映不久,有部分同學和朋友也提到了這一想法。新海誠帶有科幻色彩的青春少男少女相戀,或許正慰藉了許多在天災中喪失親人的痛苦,讓他們感受其實家人始終與你同在,更觸動了最喜歡強調「家族」、和「大和一體」的日本深層主體性,所以《你的名字》才能如此觸動人心,創造出票房佳績,而新海誠也從比較偏向宅系族群才認識的導演一躍成為全日本人民共知感受的人物。

最後,在《秒速五公分》中,男女主角雖相望但被火車打斷,我非常高興在《你的名字》中,設定五年後的 2021 年兩人終於又再度在相反行駛方向的電車窗戶中見面了,兩人趕緊下車往回頭車站奔跑,那就是我在夢中依稀記得、反覆出現,但是又不知道對方是誰的那個人。雖然口口聲聲說絕對不會忘記,絕對不想要忘記,但是才沒多久,就已經忘了對方的名字,那份痛苦、那種懊悔,隨著時光的淡忘,但又深埋在某個心田之中,等待著這一刻。

把一對青春少男少女的戀愛,透過日本傳統的神道習俗和超自然想像,連結放大到捍衛群體的生命,這一「守護」的概念在近十年日本動畫中是不斷出現的話語主題,「只要有力量的話,我就能守護…」,不管是保護家人、守護朋友,或是所有人得以安居樂業的家園,最後再回到個人,在那兩端的紅色階梯旁,擦身而過,這次鼓起勇氣大聲說出「我們好像在那邊見過面?」詢問著對方的名字

兩情若在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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