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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夢、惡夢、抑或如戲春夢?生理男與生化男的《鏽蝕之夢》

「變成生化人之後,要跟男生…呃…那個…嗎?」

聰夫一邊說著,稚氣未脫的臉龐就低了下來。尚在中學年紀、連什麼是性欲可能都還一知半解他,實在沒想到,只是為了要幫妹妹美羽尋找合適的寄養家庭,眼前這位自稱要來幫助他們的、留著小鬍子的中年男子,竟然會提出這等荒謬的要求:接受身心改造,永遠成為生化人,餘生淪為欲求不滿的男人們的性玩物。

「沒錯。」男人滿是皺紋的眼睛幾乎笑瞇成了一線,「很簡單吧?連猴子都做得到。」男人這笑得可輕鬆了,但其實他心裡清楚,這根本不是人類做得到的事情。眼看聰夫一臉難以抉擇的神情,深怕他敢拒絕,男人緊接著施以威脅:「你聽好,我有本事對你們伸出援手,也有本事蹂躪你們。」這下子,大局已定,誰會敬酒不吃吃罰酒?聰夫就像入了虎口的羔羊,等待著他的卻不是死亡,是身心的剝奪,人性的摧毀,與無法反抗的奴役。

今年一月下旬,東立出版社以「人類與生化人,攜手編織的美夢」為宣傳標語,推出了久間よよよ於 2016 年初版的 BL 限制級漫畫《鏽蝕之夢(錆のゆめ)》把賣點設定在一種浪漫主義的、「有愛就能超越一切」的王道羅曼史敘事;然而劇情的基礎設定卻驚世獵奇。而聰夫唯一的救贖,竟是那名邪惡男子的姪子「進藤」——個性異常冷漠、被指派負責測試聰夫性愛機器的性能的,一介普通公司薪水人。

隨著故事發展,進藤則從原本的厭惡、同情、到最後對他產生情感。最後,雖然聰夫永遠無法還原成改造前的樣子,公司也將繼續生產這種生化人,但透過進藤的努力,聰夫產生了改變,兩人也脫離了公司的掌控,得到了安穩幸福的日常,這過程說來輕描淡寫,其實富含細緻幽微的設定與劇情發展,值得細品。

「複數中心」的同性戀性欲身體

從包裝盒中倒出兩本《鏽》的漫畫後,光是封面就令人心生寒顫:有著清純無辜的神情的聰夫,卻有四個耳朵:好好的人,活生生成了動物朋友!從獸耳往下延伸的是鐵鍊似的奇怪器具,盡頭繫在前胸的皮甲上。視線稍往右看,又赫然發現,心臟的部位被鐵釘似的鑲嵌物取代,更無法忽視的是,他的左手已經毫無人樣,被機械手臂給硬是取代。

接著翻開第 1 話,再度令人大開眼界:聰夫身體外形的扭曲與混雜,正反映了他被改造後所感受到的混亂心智和性欲。被命令測試聰夫的進藤,先後檢觸他的肛門、口腔、性器等部位,每每都讓聰夫臉紅喘息不已、體液大量分泌,足見這一切都能讓他感到性愉悅。他更曾因為進藤反覆替他擦試口腔而暢然失神。此外,在某一次性器高潮後,他依然(無恥地)向進藤索要肛門的滿足。我們不禁要問,聰夫的性欲怎麼了,他混亂的性欲表現,代表了改造對他產生什麼意義?

對精神分析稍有認識的讀者,可能注意到用詞的暗示。是的,聰夫的性欲完全違反佛洛伊德「口腔期」、「肛門期」、「性器期」這段常規的性欲演進史。佛洛伊德認為,人類的性欲帶(erogenous zone)會隨著時間演進,歸化成正常的「性器期」,養成具生產力的社會成員,能傳宗接代、增產報國。然而,對於身為渴望同性的、不具生產力的、外於社會之經濟關係的聰夫,這樣的分野卻是失靈的。

文化學者、現任交大外文系教授 Earl Jackson Jr. (1995) 過去就曾指出;同性戀性欲的特性,正是這種「口腔期」、「肛門期」、「陽具期」同時共存、未歷經閹割焦慮與伊底帕斯情結的壓抑過程、一具複數中心的(multi-centric)性欲身體。

Jackson 主張,異性戀的性欲養成就像一齣「線性敘事」,其中「歷經口腔、肛門、性器等性發展階段,依循正確的次序而不佔留或背離」,最終「服膺於父親的律法」,認同父親、並欲望女人,被壓抑的性欲就此被打入「無意識」當中(Jackson, 1995: 254)

然而,男同性戀的情欲發展卻相反,他們代表著一種性欲的後現代拼貼,打亂了異性戀霸權式的線性敘事,拒絕跟隨父權律法,「男同性戀的性因此讓本身的再現方式成為一種圖畫 (或許是立體派圖畫)—多重的性欲帶在此共存不悖—而非「異性戀式的」歷史(敘事)。」(同上: 259)

以此觀點來看,聰夫的「改造」卻正好等同一個「移除『父親的律法』」的過程:父權的律法原本壓抑著所有不容於社會的欲望、維持著所謂正常的性欲發展;如今,它確被不知名的生化科技給強行移除了,結果導致了聰夫多孔道的性欲展現,以及毫不掩飾的、猶如「立體派」畫風般混雜的欲望,彷彿呼應著他扭曲的外形一般,原本「人」的成分削減了,多了「獸」的一面,並機械式的追求性的滿足。

如夢、如笑的無意識表意方式

同時,聰夫在作品中所展現出的思考與表意方式,同樣告訴著我們,他的性壓抑已然獲得解放、意識與無意識的界線也完全消除。我們看到,語言能力幾乎因為改造而完全喪失的他,每當試圖表達一個念頭時,畫面中總是伴隨著童話般的可愛插畫,作為聰夫腦中意念的具體化展現。

用被車撞到的貓表現驚嚇、用被繩子牽住的小狗表現不想讓進藤離開的心情、以及用鯨魚吞小魚表達慌張等——從包裝外盒中的設計中,就能看到他招牌的腦內構圖:其中,聰夫將愉快心情以兩人坐在月亮毛蟲上的怪圖表現出來。我們又要問,這樣逗趣的表達,除了萌殺讀者,是否也暗示著和無意識之間的關連性?

聰夫種種引人發笑的腦中圖像,可說是通往他無意識的小徑。佛洛伊德在《論笑話與無意識之關聯》一書中,就發現:笑話中常見的隱喻性與象徵、意義錯置、語意誤解、荒唐感等等,都指向了笑話和夢的共同點:笑和夢都不是人類理性能控制的,它們迂迴的表意特性,表現了被壓抑的無意識。無論是諧音笑話、機智笑話、妙喻笑話等特殊的語言構成,就和「夢」一般,是無意識試圖衝破防線的展現 (Freud, 1905/2002: 75)

然而,聰夫這樣色情化、反常化的身體與心靈,註定要在這個父權中心的社會裡被貶抑。故事中,他做為「非人」的身分,被用以合理化「人」們對他的宰制與剝削。由於他只是「鐵塊和肉的綜合體」,在男人主導、二元對立的父權結構中,他必然和「女人」一般被推入「他者」的位置,屬於被支配的一方。其實,就連進藤也沒有完全接受他的性欲:兩人關係中,聰夫的性欲不斷被壓抑,以符合進藤主導的規則。因此,接下來,我們將討論聰夫身為性反常者,與父權社會如何溝通,發展一種酷兒式的主體身分。


「酷兒」主體的羞恥育成

改造後,聰夫性欲發展完全脫序。這意味著,他的主體性降到宛如嬰兒階段一樣很不穩固。如同一般精神分析觀點認為,嬰兒起初不會有主體意識:她無法把「自己」和「外界」區隔開來無法,例如說,她不知道自己和母親是兩個不同的人。這階段裡她幾乎是「與萬化冥合」的。但是,當嬰兒有辦法辨識母親的臉後,這段認同關係註定會崩解,而就在這個瞬間,主體的雛形便首度產生了。

重要的是,根據酷兒理論家 E. K. Sedgwick (1993)的說法,這個主體認同會伴隨著強烈的「恥感」(affect shame)來到。對 Sedgwick 來說,「恥感」發生在主體的快樂被否定的時候,就像嬰兒認識到原來一直帶給自己快樂的母親是「別人」的時候,會做出閃避眼神等行為。在歷經恥感之同時,主體會清楚地意識到自我和社會的界線,不但會真實的思考「我是誰」,並且會對於這個「我是誰」產生不滿,而感受到劣等感。因此,在經驗、表現並感受「羞恥」的過程中,一個人能夠真切地形塑自我的身分認同

Sedgwick 將這個過程稱為「酷兒展演性」(queer performativity),也就是「透過與恥感和其相關的汙名事實,製造意義與存在的一種策略」(Sedgwick, 1993: 11)。這個過程聽起來不好理解,老實說我當初讀到這個概念時同樣似懂非懂,但在閱讀《鏽》時,我瞬間察覺:用它來描述聰夫的改變過程,再適合不過了。

從例子來看,就清楚許多:在第 5 話中,聰夫做了一個夢,夢中的進藤和他同樣長著獸耳,兩人還發生了性關係。隨後,聰夫被實際的進藤叫醒了。現實中的進藤冷冷地抱怨聰夫竟然在測試中睡著,而且還夢遺在床單上。此時,聰夫回想起方才夢中的情景,一股強大的恥感湧上心頭,臉紅的像櫻桃的表情呈現在讀者眼前(如下圖)。我們看到,在這場夢境中,聰夫無法分別自我和進藤的差別:在夢中的進藤,就是自己的延伸,和自己一樣有獸耳、無條件地分享自己的欲望。這樣的快樂,卻在夢醒之後,為他帶來強烈的恥辱。

接著,在第 6.5 話中,這次真實的進藤誤闖進聰夫夢中,兩人因此在夢中相見。這次,進藤沒有獸耳,而且鄭重否定了要求發生性關係的聰夫。兩人夢醒了之後,進藤完全忘了夢的內容,這時,畫面轉到聰夫,他仍倒在廁所地板昏睡不醒。在這第二場夢境中,進藤身為一個明確的「權威者」介入了:他否定了聰夫的欲望,令聰夫掩面哭泣、一時無法平復。

兩次夢境中,聰夫都實踐了「酷兒展演」:他的主體認同誕生在恥感中,他意識到自己和社會的歧異,以及欲望/歡愉被他者否定的過程。「與萬物化合」的境界崩解了,只要高潮、無論對象的原始階段也過去了,他走入了社會,了解到自己是不被認可的、奇怪的、酷兒的存在,並此深感不安與可恥。

改造後聰夫的處境,就像現實中的 LGBTQ  一樣,若想進入社會,要不接受宰制,要不壓抑性欲,要不就得遵照父權的規則來建構性欲。當然,BL 作品的重點也往往並非實質意義上對「酷兒」族群的性解放,正如知名 yaoi 作家栗本薰所說:

「女性之所以會創作出一個不把同性戀視為異常的世界,原因並非她們對男同性戀特別感興趣。準確地說,她們只是在尋找著自己無意識地受到吸引的一種境界的過程中,(意外地)抵達了男性之間的愛情故事」(轉引自 Nagaike, 2005: 8)

這也無妨,世界上或許有比性解放更重要的事:愛。最後拯救了聰夫的,正是進藤無視(正面和反面意涵都有)和聰夫之間一切差異的摯愛。那句老套的標語「人類與生化人,攜手編織的美夢」可能完全切正要點。而當初步分析完《鏽》之後,我們就更清楚(至少某些)女性們「無意識的受到吸引的一種境界」是什麼了:一種父權的律法被剷除、完全解放後的性欲與身體,卻又為了愛而蒙羞,默默收斂起過剩的欲望,只為了能和他在一起的禁忌樂園。


SOURCE
久間よよよ (2018)。《鏽蝕之夢》(上+下)。李其馨譯。台北:東立。(原著出版於2016年)
Freud, S. (2002). The Joke and its Relation to the Unconscious. (J. Crick, Trans.). London: Penguin. (Original work published 1905)
Jackson, E., Jr. (1995). Coming in handy: The J/O spectacle and the gay male subject in Almodóvar. In P. Bennett & V. A. Rosario II. (Eds.), Solitary pleasures: The historical, literary, and artistic discourses of autoeroticism (pp. 251-275). New York: Rotuledge.
Nagaike, K. (2005). Japanese Women Writers Watch a Boy Being Beaten by His Father: Male Homosexual Fantasies, Female Sexuality and Desire, ProQuest Dissertations and Theses.
Sedgwick, E. K. (1993). Queer performativity: Henry James’s The Art of the Novel. GLQ: A Journal of Lesbian and Gay Studies, 1(1), 1-32.

原作者|一軒家
修審|RainRea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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