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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離劍遊紀》的結局果然夠婊,我喜歡。一般來說,賦予角色逆天的武力,給幾支逆天的兵器,暴力解決,是最簡單最粗糙的寫法。當你覺得老虛應該不會這麼下作吧?他偏偏就給你這樣來,還不只一個人逆天,是兩個主角都逆天;
神兵還不只一支,而是斷了一支還有三十六支。而且他不是編到最後才這樣玩,他應該是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要這樣寫,於是就倒過來在前面埋伏筆,讓他們的武力與來歷得以自圓其說。這當然就不是像邊拍邊播一路編下去的連續劇那樣首尾不顧,它比這高一級。
從反應也可以看出,這個時代,編劇大概要怎樣和觀眾玩,才 high 得起來,就是要有觀眾熟悉的、似曾相識的東西,然後這裡顛覆一下,那裡翻轉一下,以而和觀眾一同嘲諷又翻新類型劇,在大家的「期待」上面玩花樣。例如那卷目錄,馬上有人稱為「魔法禁劍目錄」,滑目錄的方式更明顯讓大家都想到了平板電腦和智慧型手機;玩這些梗,在今天應該算是編劇的基本功了,也說不上什麼創意,就是排列組合。
但這之中是有功夫的。而且,最後一集的暴力解決,你細想一下,也是合乎戲劇之理的。「戲劇之理」和「現實之理」不一樣;現實中,凜雪鴉那種機掰人,即便曾把劍術練到頂,但武功不持續勤練就會退步,他不可能轉職 smoker 以後還繼續勤練保持頂峰的水準;相比於蔑天骸那種每天都在 high 的武癡,你要在內功和招式上都輕鬆碾壓,是不合理的。
但,這是戲劇。戲劇的重點是:感情的流動、關係的變化、思想的交鋒。東離這部戲,在不長的篇幅中,給每個角色都賦予了不同的價值觀,他們對生命與武學的態度。編劇一開始就要想定讓哪幾種價值觀勝出,那這便會是主角和活下來的勝者的價值觀;編劇認定為不行的、要糟的價值觀,就分派給反派和敗者。這正反勝敗之間也會有一些生者死者,他們又分到什麼價值觀?我們從這裡面來整理,編劇的想法就能掌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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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離人物圖表論
為了方便解釋老虛的的劇情安排,筆者設計了一個簡單的 2×2 表格分法:上方橫軸是「王道」或「邪道」,左方橫軸是「簡單」/「複雜」。王道與邪道有很多種分法,這裡採取比較簡單的一種:「為公」(王道)或「為私」(邪道),所以《東離》的主要角色可以區分為四種,分別是「簡單的王道」、「複雜的王道」、「簡單的邪道」與「複雜的邪道」。
【簡單的王道】在有所成長的條件下,得以存活。有角色如下:
丹衡:沒有成長的機會,一開始就掛掉。但之所以沒戲,是因為丹家一直死守傳統,宅在家裡,這樣傳了幾代,是無法因應世變的,這合乎我們的常識。
丹翡、捲殘雲:從天真單純到略知世故,而也都恪守正道,於是歷練出來了,最後得到新的使命,也成家。
【簡單的邪道】有戲者可以演到死,沒戲者一下就死。角色如下:
殘兇:逞血氣之勇的普通惡棍,ego 基於榮譽感。被殤不患否定,有骨氣地自我了斷了。
獵魅:癡女,ego 基於自我感覺和自我感覺中的魔主的愛。被去死團殺無生處決。
蔑天骸:武癡,除此之外是一個被觀眾稱頌的好老闆。但是大家也要看到,當攸關面子問題的時候,他還是不憚驅使屬下行惡或者送死,畢竟他是好自尊的老闆。他之所以很有領導風範,是因為他追求的是這個;他之所以在一般場合對屬下還不錯,對敵又光明磊落,也是因此。他練武又稱霸,到底也只是為了自尊,所以成為凜雪鴉的上好獵物,被終極羞辱。但因為鬼鳥也不是好鳥,所以編劇讓魔主臨死還能反將一軍,表現了對單純執念的讚許,也肯定了一下蔑天骸。
妖荼黎:你不但是兩百年前的魔王,價值觀也是兩百年前的,就是最無腦的征服與滅世,這種角色最沒戲了,所以一復活就被收掉,放去宇宙深處和《JOJO》第二部的柱之男作伴,也是剛好而已。
【複雜的王道】是真正要解決問題及讓眾人存活所必需。角色如下:
殤不患:最後才知道他一開始就是已經突破天際的頂峰,他的所作所為也貫徹了「人應該簡單地好好活著就好」這條信念。儘管如此,回頭看來,他雖拙於機變,但心智是很成熟的:尊重生命,懂得自保,故意使用無刃的木劍,不讓殺人成為輕易的事。這是傳統武俠與傳統文化中所推崇的「俠之大者」,超脫了名利,默默耕耘的隱者。他保護、提攜而成全了稚嫩的丹捲配,傳遞了正道,更解決了一部份的爭端,還有三十五部份,慢慢來。
凋命:為什麼把這個很會躲的傢伙歸於王道角色?因為他識大體、懂進退、有禮有節,不作無謂的意氣之爭,只因為所屬是邪派勢力,最後也因為誤算了殤的實力,形勢又到一定該他動手的時候,才光榮戰死。而且他的死法是露骨,有人想到了那位令虛淵驚呼的骷髏百里冰泓,我們可以假定這個角色是向百里冰泓致敬--如果這人小心一點,應該可以活久一點吧?這也就可以解釋凋命的差一集全勤獎。
他的死不是他的錯,是公司的錯。他是一個很好的中層幹部,這從觀眾的肯定就可以看出來,畢竟不少觀眾朋友所待的公司也好不到哪裡去,凋命這配角的高人氣是合理的,而且應該會比其他配角都長氣,像殘兇獵魅那種典型角色,就沒什麼好談的了。
廉耆:這老頭沒有發揮空間,正邪也未定,但就「給徒弟擦屁股」一句台詞來講,應該可以扮演某種抑制力或催化劑。然而現在觀眾不愛看老人戲(至少臉不能老),所以 out。
【複雜的邪道】這是現代觀眾的愉悅之源,所以必須有戲。角色如下:
狩雲霄:利益驅動的老江湖。本劇裡,這個角色最接近現實中「有點本事的一般人」。武力有,智力有,心機有,都不到頂;基本上自私自利,但也想要他人認同,所以裝大俠、收小弟;關鍵時刻,也會為大局挺身而出盡一分力,可是錯誤早在先前鑄成,甚至早在你出來混的時候就注定了。結局是被刑亥勒死--要臉的反派,死於不要臉的反派,這也很合乎現實中的常識。
刑亥:瘋妖婆,而又有理智,也會玩。在劇情之前已經被凜雪鴉羞辱過,這回卻是勝利了,因為鬼鳥玩過頭。只是這個勝利馬上被抹殺掉,但刑亥下場沒明確拍出來。設定中屬於妖魔的她不會死,我們也當然希望她還有戲,以後再找回場子,然後再度被羞辱。為什麼她是一個有理智的瘋妖婆?因為虛玄很清楚地知道:單純的妖女已經不能滿足觀眾了。
殺無生:其實,他想做個好人。外表孤僻,一臉煞星相的他,很渴望得到溫暖與陪伴。所以他體貼旅店老闆,包場彌補損失;所以鬼鳥拉他入隊,他沒有多擺幾個架子就答應了。他是一個糾結的人,本來不該做殺手,偏偏做了殺手。他的自尊和情感需求有很大的矛盾,擺不平,因此他渴望遇到比自己強的對手,來一個簡單燦爛的發展;
這個渴望,先是被凜雪鴉抓住,羞辱,然後玩弄了;這一回,總算和殤不患有了一番神交,然後在蔑天骸身下得到了滿足,是謂不幸中的小確幸。也因為他的執念在於情感而非名利,所以他只是邪道而非惡徒,也得到了意料中的高人氣。
凜雪鴉:玩過頭的鳥人。這部劇最沒給出解釋的是他一開場和殤不患的巧遇。不論這個。他的邪道建築在玩弄其他邪道上,這種角色非常討喜,因為我們看他欺負人的時候很爽,看他被反擊的時候更爽(魯路修)。我最喜歡的是刑亥唱歌他指揮的那一段,愉悅到一個極致。
當然,玩過頭的人要有報應。蔑天骸給他這個報應了,讓他負上解放魔神毀滅人界的罪孽,然而這個果報被殤不患暴力消去了,他一轉眼就恬不知恥,一副沒事的樣子繼續調笑,想著下次再玩。這其實跟現實中很多搞出一堆爛攤子然後一走了之的鳥人一樣。他的仇恨是更大了,將來觀眾會更希望看到他怎麼婊人、又怎麼被反婊,然而這就注定了他只可能受挫,不可能敗亡。
就像哥吉拉一樣,必須搞破壞,必須有所作為,但又不能真的把日本滅掉,也不能死,只能讓日本與之「共存」。東離的世界,往後也必須和這個鳥人共存,就像現實中我們也不能不和一大堆鳥人共存。凜雪鴉體現的就是我們婊人的欲望。至於為什麼編劇賦予他頂峰實力的外掛?因為不如此的話,他不能順利地為所欲為,而這正是我們做為觀眾的欲望。這戲劇所講求的,畢竟是愉悅;凜雪鴉在最後一集的挫敗,也是因為蔑天骸的心志比玩世不恭的他更為徹底。
■ 所以說東離是個王道的故事
這的確是一個王道的故事:「利他」大於「自利」、「堅持」勝過「游移」。當然這年頭編劇不能這麼簡單,所以就多作一點變化,多玩一點曖昧,多來點自婊婊人。必須細表的價值觀衝突,盡量帶到;無關宏旨的無腦魔王之戰,那就開個外掛解決算了,多演也無聊。
而且這是布袋戲,戲偶和動畫不應該打太多,就算打,把護體金光什麼的打掉以後,真身現出來也該有個偶,而妖荼黎沒有做偶。如果有做偶,她就不會是這麼一隻大刺蛇加觸手怪的形象。或許有人期待觸手與丹翡的武戲,但入坑作還是先不要來這一味比較好,要做的話,放個風聲,請大家期待第二期就是了。
總而言之,《東離劍遊記》在爽度和思想性上面取得了很不錯的平衡與取捨,相當值得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