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敲,誰住在出租公寓呢? 動漫中的居住與階級

動漫中的角色生活,尤其是日常系的作品,每天都要上課、社團、休息,還有回到自己的家,就好像普通人一樣生活著。食、衣、行、育、樂組成了二次元生活的五彩繽紛。美食、華服、炫車、奇謎、勁賽;相較之下,住宅、租屋、不動產、房貸等等似乎太沈重且現實了。所以大多動漫角色的住家都不是作品的重點,甚至只是聖地巡禮的必要背景。但睜大眼睛看看,當劇情分鏡一幕幕、一幅幅快速變換,低調定格於背景的住家,或許也有什麼故事好說⋯⋯

低調中,有種房屋特別矮人一截。位置偏僻、造價低廉、兩層樓高,這種出租公寓時不時出現在不同作品的背景。異於英語世界的「アパートメント」(apartment),日本獨有簡易隔間、集合住宅形式的出租公寓通稱「アパート」(apart)。木建材者稱「木賃アパート」、關西附近也稱為「文化住宅」,而一棟出租公寓名稱常為「○○荘」。例如漫畫《蠟筆小新》的雞飛狗跳莊(またずれ荘)就是一例。

而作者刻意使用這個名字,更凸顯了在日本這些社會中下階層居住的集合公寓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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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公寓的社會文化面相

在《蠟筆小新》中,野原新之助(小新)在一次意外引爆瓦斯後,憑著野原家一向大難不死的主角威能韌性,他們搬到了出租公寓「雞飛狗跳莊」等待火災保險重建老家。土灰色木板拼湊外牆,雞飛狗跳莊的空間狹窄,電視要堆在櫥櫃上、被褥疊在餐桌旁。租戶們還要上演搶洗手間的戲碼(如漫畫第 30 卷野原廣志的吶喊:「我可是猜拳贏了才得到上廁所的權利啊!」)

出租公寓是日本戰後復興到經濟高度成長期間,因應湧入都市的農村勞工、學生與小家庭化的大量居住需求產生的建築形式。艱苦的外地人能省則省,室內空間不足使得許多設施外推。室外唯一的一條欄杆樓梯是出租公寓的正字標記,而一棟五到六戶家戶可能要共用盥洗空間,沒有浴室就去公眾澡堂。甚至洗衣機、瓦斯桶、掛衣架直接放置門口,導致內外界線和其他住宅形式相比之下十分模糊,和傳統日本人重視「公」與「私」,強調隱私的習慣有顯著的差異。

從早年木構造到輕量鋼結構到混凝土牆面、從分電礙子到樹脂配水管,這些 1950 到 1970 年代一到二層樓的低層住宅,簡陋且物盡其用。缺少裝潢的出租公寓彷彿是迷你建築博物館,展示了戰後多種工法摸索的刻痕,更體現了日本經濟起飛時代下,都市化過程中外來中下階級的生活原貌。

野原家暫住雞飛狗跳莊亦充分表現了出租公寓的過渡性格。在町村敬志與西澤晃彥合著的《都市的社會學》(蘇碩斌中譯)寫道,當房屋的品質與家戶的收入和社會地位日積月累地形成了程度關係後,就逐漸轉化成日常經驗中的「住宅階級」。出租公寓位於住宅階級的下層,許多家戶視之為過渡,期望事業或生活上軌道後,會搬入品質較好的新家。像是雞飛狗跳莊讓小新的父母廣志及美冴回憶起他們當年新婚時貧窮的辛苦;或像是開口閉口「東大!」的重考生四郎和立志成為女演員的役津栗優等其他租戶,他們均以搬走為前提暫住雞飛狗跳莊。

因為沒有人想要在這種集合公寓住一輩子。所以這裡只是暫時棲身,等待蓄力高飛的中繼點,故大多數動漫作品都強調出租公寓作為主角成長或故事的轉折點,

除了《蠟筆小新》外,別的動漫作品也透露了出租公寓這一住宅階級便宜、不穩定的印象。例如漫畫《一弦定音!》的女主角鳳月理曲,被逐出古箏世家家門,獨自棲居不符合大小姐形象的出租公寓努力練琴;而漫畫《87 超頻者》的第二男主角 MIKE,在網路上雖為超頻高手,現實中卻得蝸居出租公寓,並做粗工混口飯吃。即使寒酸,廉價的居所凸顯了角色們自立自強的精神,隨著劇情推進,僅能容膝的出租公寓預見了委屈將會換來的光明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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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箱》也是一例:以後努力讓自己要離開這個住所

 

事件的發生地:複雜的來往與流動性

《蠟筆小新》雞飛狗跳莊的其他租戶就更為複雜。三教九流、五花八門的「複雜」也是這種人來人往的集合公寓的特徵。無論是男扮女裝的蘇珊小雪、摩洛達西共和國的王子偶比古及監視中的刑警苦汁屋京助和屋田急痔,都有別於一般市井小民的特殊職業身份。由於集合住宅愈蓋愈高、鋼筋混凝土愈來愈廣用,加上 1995 年阪神大地震震垮了許多文化住宅,低層出租公寓愈來愈少見,或許出租公寓因此與大眾拉開了距離,仍掩蔽於都市角落的老舊房舍,更顯得陌生、神祕、龍蛇雜處。

另外些作品亦描述了陰影下的出租公寓。比如漫畫《空棘魚》的男女主角柳雪成和里見久乃,因一宗校園謀殺案相遇,接著一步步揭開他們曾經居住的那棟出租公寓被火災燒掉的過去。而漫畫《montage 三億元事件奇譚》的主角鳴海大和,意外碰見傷重的刑警,被告知自己的父親曾是犯下轟動全日本的三億元事件之搶匪後,返回的家也是出租公寓。兩部作品裡,住在出租公寓的角色們經濟狀況較差且不美滿,像是里見的家庭再婚又無能力托育孩童、鳴海家單親又明顯較為窮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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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匿都市角落的出租公寓,是適合設定為社會案件的「發生場景」,尤其是日本史上竊盜金額最高昂的三億日元搶劫案。《都市的社會學》解釋,社會分工與歧視形塑了都市空間的模式,空間則再次形塑了社會分工與歧視,反覆循環、定型。特定的空間模式住著特定的住宅階級,而住在不同住宅凝聚了不同團體,團體間對他者的認識漸次僵化成結構。便宜的租金及狹窄的格局預設弱勢家戶的進駐,屬於社會分工下層的出租公寓家戶乃容易遭受歧視的他者;又當都市的出租公寓減少,落居少數的較低階層,將成為住宅階級問題的主要受害者。

對比動漫消費客群所謂的「大眾」,出租公寓的家戶毫無疑問地變成了作品中的他者。所以《蠟筆小新》(或《哆啦 A 夢》、《魔法咪路咪路》之類闔家觀賞的作品)基本上普通的設定不會讓普通的主角居住不普通的出租公寓。

所以《一弦定音!》的女主角鳳月的住處令其他角色驚訝、所以《87超頻者》的第二男主角 MIKE 希望女主角去跟住透天的男主角交往;所以《空棘魚》及《montage》把犯罪的場景設定出租公寓——畢竟對大部分消費動漫作品的大眾來說,出租公寓不是自己、而是模糊看不清的他者的家(畢竟刑事案發生在普通的家庭超出常識啊)。出租公寓的住戶一般被排除於動漫消費的「大眾」,於是需要讀者投射認同的出租公寓住戶相應展現了認真的上進心,如《一弦定音!》和《87 超頻者》。而《空棘魚》及《montage》的劇情深埋著不可探究的過去,亦充分發揮了出租公寓的過渡性格。

綜觀出租公寓的印象,《蠟筆小新》能同時將自許有朝一日出頭天的租戶和職業身份複雜的租戶置於同一屋簷下,並創造出搞笑溫馨的故事實在不簡單。像第 29 卷和第 33 卷小新說的:「外表超級噁心的⋯!雞飛狗跳莊的快樂居民們」、「雞飛狗跳莊雖然地方小,廁所又是公用的,但住了很多有趣的人,很好玩」、「都是令人難忘的朋友呢」。奠基於現實的《蠟筆小新》,在雞飛狗跳莊篇搬家脫離日常,卻不以獵奇眼光描繪出租公寓,是值得讚賞的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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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這也是《蠟筆小新》的顯著特徵。包裝在嘻笑、惡搞之下,對於社會底層更多的正面關懷和關注。定格動漫作品背景的出租公寓,其背景是日本戰後社會,人人以租房為起點、以有庭院的獨戶別墅為最終成功目標,以住宅作為象徵進行社會流動的成長神話。年邁的出租公寓,低調黯淡(甚至木板裂開了或牆壁漏水了),卻在動漫作品中反映了日本《都市的社會學》、示範了空間上社會納入排除的故事。或許多數人家無法如同《霍爾的移動城堡》自由移動,定居於戰後的我們,至少可以學習《蠟筆小新》的野原一家,開放、開心地睦鄰敦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