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鄭問

漫畫家鄭問過世了。

我八歲的時候第一次看鄭問的《刺客列傳》、《阿鼻劍》等等,受到深深的震撼:居然有人可以畫漫畫畫成這樣。他的畫技與魄力,還有開創性,我到今天還沒有看到超越他的。大學的時候,在圖書館看到他給高陽小說畫的封面,也是每張都好。可惜的是,相對於超一流的畫技,他的編劇能力、國學根柢和經營的意識,都算不上很好。《刺客列傳》是照《史記》來畫,《阿鼻劍》是馬利(郝明義)編劇,不用他自己從頭想。他後來的原創作品,看得出也是想發揚中國歷史文化以及佛教的精神,但已頗見照樣刻板之勉強;和布袋戲與香港助手合作的《大霹靂》更是大失敗。

以鄭問的年齡、級數,根本不可能也不應該作港漫形式的極速出刊,其結果也就和每週出片、偶爾才來一場「高規格武戲」的霹靂一樣,偶爾才一格高精度的彩畫;其劇情更是支離破碎,不如同人誌。霹靂當初請他,就應該請他作個畫冊就好了,一本賣一千塊。如果一千塊太貴,賣兩千塊。

如今再回顧他二十多年前在《東周英雄傳》單行本的後記,更是令人感嘆。他已在日本連載且掀起了旋風,以畫技壓服了讀者與漫畫界,但他本人也就是高興一下收入有所增加而已。往好處說,他沒有像當年某些成名的漫畫家得了大頭症,就自己出來搞東搞西而荒廢本業,他還是專心畫圖和帶學生;往壞處說,他沒有那個意識,為自己的本事找到相配的編劇人才與經營團隊,於是在台灣漫畫環境與產業崩壞的這十幾年,深具實力與名望的他和他的弟子,也沒能撐住什麼,留下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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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問是老派人物,他的漫畫、他的故事,也是老派的;好就好在老派。他在乎的,就是古典的英雄,古典的美德;反抗命運與威權,歌頌忠義與決志,都是古典的。隨著整個市場和學界的口味變了,後來有人請老藝術家復出的時候,都會習慣性地講什麼「要跟上時代」、「要符合當今年輕人的口味」,你不能說這句話錯,但這樣一來,你等於就是把這些前輩的本來面貌蓋上了,把他的靈魂抽換掉了。要怎麼樣才能算是跟得上時代、合年輕人口味呢?好好一個有經驗的前輩,沒主意了,必須聽你的了,結果你說的也不準,作品做出來也不靈,大家就灰心喪志。

錯了。我認為老派作者的正確使用方式,應該是就請他們將老派做到極致。馬榮成請鄭問畫《風雲》的外傳,鄭問交出了一個老套的短篇,起承轉合和精神寓意都是那樣的傳統武俠,然而就是好看,就是能讓人感動。

現在世上到處都是三國的反轉和惡搞,而那些都是從正史和演義衍生來的;如果你再請鄭問畫三國,又不想他只是沿襲舊書,怎麼辦?那就是整出一個團隊,把史學界、文學界幾十年來對三國史的研究和考證作個統整,整出一個劇本,他畫出來,以後這就是比正史和演義更正的正本。《鄭問之三國誌》什麼的有做到嗎?沒有啊,那遊戲除了請鄭問畫圖,根本沒聽說有什麼可觀的,你也不可能期望一般日本人有我們《三國志姜維傳》作者這麼豐富的歷史知識。

對《始皇》一類秦史的改編也同理,鄭問畫這些的時候,有沒有參考到新出土的文物和考古報告呢?術業有專攻,頂多能看到一些圖冊和紀錄片吧。至於秦漢史學界那麼多那麼細的研究,我們讀歷史系的人自己都看不過來,怎麼能期待他?但如果我們做成了一流的考證、一流的編劇,再找到一流的漫畫家,那做出來,就根本不用在乎什麼市場口味的流變,因為它會成為「經典」、「底本」,甚至是「課本」。有了這個底子,也才好談行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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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甚至可以跳開劇情連環畫的格式,自己另訂出一種格式;如果我們是新來的無名小卒,這當然很難成功,但我們不是啊!在自己的專業,我們都是有主意的人了,難處就在於整合。做學問和編劇是兩回事,編劇和畫畫又是兩回事,這就是我們今後要努力的。

盛行失敗主義的台灣,又流行一個很壞的思考習慣,就是把你的劣勢無限放大:你過時了、你跟不上現在市場的口味……到我們自己都這麼認為,我們就失了魂,就去盲目地追趕,想辦法證明自己在如今這個體系也是可以的,像新儒家;不然就是縮到自己的舒適圈裡,說我們不追求那些新潮就是了,像舊派的中文系。這兩種路子都不對。應該做的是把你其實還遠遠沒有發揮到極致的老派功夫做到極致,並讓新派的功夫來輔助你,如吳興國、李國修、林麗珍這些藝術家,或如張大春這樣的小說家。

這也有很大一部份是我們的錯。在資源、名譽與精力都不缺乏的時候,同輩人沒有好好珍惜這個國寶,沒有給他認真深刻全面的評論,沒有出錢出人找他合作出新一部的經典。而到近年,我們這些小讀者已經長大了,有些經濟能力,有出來做事,也有話語權了也還是忘了他。我先前還想,不如《金光布袋戲研究》第二期請他來畫封面,我再多花些錢,虧本也值得;然而現在也晚了。鄭問的畫,即使進入精緻藝術之列,也是可以的--雖然他沒有在跟藝術界玩那些藝術語彙的抬價遊戲,但他的畫能讓人直觀感到一種「魄力」,這就夠了。

以文化界的趣味來看,鄭問一貫的主題,是老套得不能再老套的、中國經史以及民間小說所崇尚的「英雄」,類似傳統的「俠之大者」論述。既不後現代,也不反差萌,總之就不是你想講的那些話題。講歷史,他的《始皇》也不見新意,甚至不如《東周英雄傳》時的短篇;或者我們可以談一下佛學,如郝明義後來寫了幾本談佛學的書,也在網上續寫了《阿鼻劍》小說並說要和鄭問繼續做第三部,可是十年過去了也還是不見下文。這裡也只好引用我老哥的話:《阿鼻劍》畫到第二部也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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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 年左右,他們都還是二三十歲沒多少經驗的年輕人,為什麼一出手就有了這麼漂亮的作品?只能說是幾千年舊學和幾百年古典小說、幾十年武俠小說的積澱。可後續卻沒有了。大概,那年頭,不同領域的有學問、有才能、會經營的年輕人,還有不少可以玩在一起,就這麼作出許多漂亮的東西,郝明義、鄭問、詹宏志、楊德昌等人也是這樣,之後各走各路各有發展了,鄭問這一些在漫畫領域的創作者;很不幸的,沒有持續得到頂尖學人和經營者的支援,鄭問沒能給自己找到一條長遠的康莊大道,也不能太怪他。

但這樣的悲劇、這麼可惜的事情,到我們這一代,不應該再繼續了。我身為從小看漫畫、打遊戲、和這些東西一起長大的一輩,又在名校傳承了正宗和前沿的文史系統,在網上也有那麼多良師益友可以在經營上給我指教,我具備了幾乎一切打通這些藩離的條件,我一定要打通它,整合一流學者、作家與畫師的功力,作出超越鄭問的經典。唯有如此,才能對得起鄭問漫畫在我童年給予我的深刻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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