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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你的名字》原班製作團隊」為宣傳標語的動畫電影《煙花(打ち上げ花火、下から見るか?横から見るか?)》,於 2017 年 9 月15 日上映之後,繼前陣子在日本被吐槽到翻的慘狀,在台灣也出現了評價兩極的狀況。
目前看到討論最熱烈的文章,是一位暱稱為「肝以燃燒殆盡-影喵」的仁兄在巴哈姆特上所寫,他以圖文並茂之才,描述了他個人從期望到失望的觀影經驗。在底下的回覆中,「勇者」們更紛紛提出「摸不透的劇情真的很難理解」之類的批評,甚至以「虛幻飄渺,甚至可說是詭譎的氣氛」來形容這部電影;滿意的觀眾則是少數,大多表示被動畫風格所吸引,而朦朧含糊的劇情反倒能凸顯其形式之美。
這邊就產生了一個問題:若是單純追求視覺美感,自然也是一種觀看方式,但《煙花》這部作品到底想傳達什麼實際想法?以直覺來看,由於日文的標題直譯的意思大致為:「高空綻放的煙火,要在下面看?還是橫著看?」所以若訴諸無腦解讀法,大可做出以下夸夸其談:「『煙火』即為這部作品的隱喻,每個人都可以用不同的觀點「看」(解讀)它,也就會產生不同的結果。」實際上,也有不少評論者以這種說法試著為《煙花》美言一番,簡言之:「看不懂就是因為你不懂」
雖然精神可嘉,但這種古阿莫式的託辭,幾乎可以套用在閱讀任何東西上,因此如果這就是這部電影想表達的東西,也未免太無趣了吧?導演乾脆在電影院現場施放一柱煙火,然後套用上述說詞:「你們看,每個座位的觀眾看到的煙火都是不一樣的喔~」算了。總之,「意義要留給每個觀眾自行思考~」這種無腦解讀法是行不通的。那麼,這部電影到底想呈現什麼樣的世界?
之所以不問「這部電影想說什麼?」,而是直接提問「這部電影到底想表達什麼樣的世界?」是因為「世界的建構」其實就是這部電影的主題。更白話一點來說,《煙花》的中心提問就是「這個世界(可能會)是什麼樣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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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動畫:使人重新思考現實為何的藝術形式
在開始更詳細的文本分析前,我們要先回想起:動畫(尤其是日系動畫)作為一種特殊的藝術形式,它本身就先蘊含了「挑戰現實」的動力,它違反尋常的敘事與表現風格,一直都被藝術家用來探討現實與虛擬的本質究竟為何。
根據動漫研究者 Susan J. Napier 教授指出,日本所處的東洋社會,自「莊周夢蝶」的寓言以來,就是個極度擅長且著迷於想像「虛/實」這個主題的文化圈,大家也想必眾多作品中觀察到這個主題一直被廣泛討論;再加上日本與尊崇文字印刷的西方社會不同,向來就是「圖像中心」(pictocentric)的國族,其中又以黄表紙(きびょうし,描繪各式故事的繪本)文化為底蘊,發展成後來多元豐富的動漫畫。
也就是說,圖像被我們視為一個有效的、認真的敘事媒介,也被賦予高度的能動性。它作為一種再現形式(representational form),能夠「挑戰我們對於『正常』與『真實』的期待,把那些似乎更該存在於夢或無意識的物質給搬上檯面」。
Napier 舉了一個有趣的例子:一般實境拍攝的電影中,當一個人丟了一顆球,觀眾便只會期待球最終落地。但當觀看日本動畫時,一個角色向前丟出了一顆球之後,我們卻可以預期著如夢一般多變的可能性,「這顆球可能會變大三倍、由藍轉紅、或爆開變成一束鮮花」。現在,看完了《煙花》的我,不禁想和 Napier 教授吐槽道:「不只呢,某個男主丟了球之後,還可以穿越時空、回到過去把妹咧!」
要理解我在吐槽什麼,在此得簡單說明劇情大要。《煙花》這個故事的幾乎就只發生在一天之內,那天是暑假的返校日,也是煙火大會的舉辦日,男主角典道遇上了因為母親再婚所以想離家出走的女主角奈砂。奈砂想向典道尋求協助,但典道卻因為行動失敗,導致奈砂被老媽抓回家。就當他絕望之際,他憤怒地向前猛擲一顆奈砂在海邊撿到的透明圓珠,於是……嘩!時空竟然回到了過去,讓典道又可以重新修正自己的行動!
透過反覆的丟球、回溯時光,典道一次又再次地,讓整個故事往他理想中的方向進行。這種時間機制,對於看過《只有我不存在的城市》、《重起咲良田》、《Re: Zero》等作品的觀眾,應該不會陌生,都是角色以遊戲性的方式,反覆嘗試、修正過去的各種行動,以逼近他心中認定的一個「Ture Ending」的過程。也就是說,如果古阿莫先生想要介紹這部電影,他大可以這麼開場:「大家好,我是古阿莫,今天要來說一個愛幻想的宅男,一步一步地,追求著一個符合他心中的極致妄想世界的故事!」
■ 煙火也能 2D 化的世界是宅男的夢之所在
有什麼文本證據呢?在電影中,典道的朋友們同時追尋著一個貫穿著劇情問題:「橫著看的煙火,是圓的還是扁的?」這個問題,在典道還沒有投出任何一次球(也就是還沒改變現實、回到過去)的時間軸裡,他的好友祐介毫不考慮地說:「當然是圓的啊,怎麼會有扁的煙火,不可能會有這種世界!」。
事實上,以現實的物理定律而論,也應該是圓的沒有錯。但是,當典道投了球(進入了非現實)、進入了另一條時間軸之後,這次的祐介在回答相同問題時,卻拿起了一面「畫有煙火圖案的扇子」,表示「你看,就像這扇子一樣,橫著看的時候當然會是平的啊」。
因此,煙火不是「電影的隱喻」,而是「現實的隱喻」。在最初的時間軸中,煙火是圓的、是 3D 的、是我們慣常認定的物理現實。然而,當典道以非常理的方式改變的現實的流向時,他從此就已進入了 2D 的「現實」當中,等到他和奈砂之後一起看煙火時,煙火還真的變成了扁平狀的。當然,這裡的視覺表現使得畫面夢幻到精妙嘆為觀止,這也使得有人會認為這電影「虛幻飄渺、氣氛詭譎」之由來。
祐介拿起的那把「畫有煙火的扇子」,就象徵著典道進入的那個二次元世界,它是平的、非正常的(abnormal),更重要的是,它是為了典道這個「個人」所存在的。2D 的世界屬於夢、屬於潛意識、屬於幻想、屬於宅男,屬於所有想要逃避的一切。在 2D 的世界裡,我們每個阿宅都不斷地嘗試建構自己的真實。在「煙火是扁的」的這個世界裡,我們立志要成為唯一的主角。
因此,當電影中,典道試圖向奈砂解釋他是如何回到過去、那顆球又是如何能實現他的願望時,奈砂完全一無所知。全知全能的,從頭到尾就只有典道這位宅男。球丟出去後,現實改變之後,世界只圍繞著男主角轉。之後的煙火更變幻成各式形狀,隨心所欲。
這不正是宅男的最終妄想嗎?一個他能夠無數次地重來、唯一具備能動性的勇者救世主、一個能夠毫無限制地滿足自我欲望的世界?
《煙花》作為一部 2D 動畫,非常有自我意識地與觀眾探討:我們(宅男的)世界究竟是什麼?本動畫之所以「虛幻飄渺,有詭譎的氣氛」,正是因為這本來就是幻想出來的現實。以此觀點,《煙花》這部電影的原標題,或許也可以改寫成為:「那個我們活著的現實,究竟只有唯一的 3D 現實呢?又或者 2D 所綻放出來的世界也能成為現實呢?」2D 的特質,以動畫的形式與媒介特性表現出來,讓我們能夠更多元的思考世界。
雖然整部電影看下來,交錯的時間軸和反覆形如鬼打牆的劇情,讓人不禁想和劇中的奈砂一般無奈地笑問典道:「下次見面時,(到底他X的)又會是在怎樣的世界?」但為了實現宅之妄想,這樣繁複的世界建構過程卻是必須的,畢竟兩人都說:「只要能和你/妳一起,怎樣的世界都好!」
電影接近尾聲的時候,典道用來扭曲時間的那顆球被誤當作煙火球,施放到天空中。這次,球真的變大了,而且不只三倍,而是變成空中的一顆巨大的晶體,由許多蒙太奇式的記憶/時空碎片影像構成,令人聯想到文化評論家大塚英志在「敘事消費論」當中假設出的、象徵著集結所有世界可能性的「大敘事」。
然而,那顆星球旋即在兩人眼前爆裂開來,片片細碎的「小敘事」如雪般紛飛,呈現在男主角的眼前,代表大敘事(大塚也稱它為「世界」)的權威已經喪失,這時典道做為個人,被賦權了建構自我敘事的力量。《煙花》的結局中,象徵「日常」的學校依舊無盡地進行著,男女主角卻都已消失。可以推斷的是,他們都已經遁入了一個自己建構出的,沒有人能探尋其所在的扁平的世界裡頭,雲深不知處。
片尾製作名單播完之後,沒有任何彩蛋,螢幕戛然而黑。伴隨著四周觀眾「這樣就沒了啊?」的低聲抱怨,我起身走向放映廳出口。走到門邊時,我不禁又再回首瞄了一眼方才放映電影的屏幕:哎呀,是平的!原來方才的 90 分鐘間,我看的只是一場 2D 的宅男之夢!但是,總覺得……打上螢幕的動畫,就算橫著看,也應該會是圓、是立體的、真實存在著的吧!我是這麼妄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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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urce
アニメ映画「打ち上げ花火、下から見るか?横から見るか?」に酷評が噴出|http://news.livedoor.com/article/detail/13493179/
巴哈姆特小屋|https://home.gamer.com.tw/creationDetail.php?sn=37235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