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
本文乃是對岸網友魚板針對今年第六屆御宅文化學術研討會中之論文〈異世界都來自問題現實:從《Re:從零開始的異世界生活》溯回御宅族進程與「異世界」幻想的增生〉(以下簡稱為〈異世界〉)所提出之回饋,我們非常樂意看到研討會的論文被廣泛討論,更感謝網友寫作長篇論文回應。以下除了繁簡轉換中的誤字外均原文刊登,另外還有兩篇論文雖未通過初審,但依舊憑藉著熱忱完成全文,我們也會在近期刊登,供大家批評指教。
原作者|魚板
原出處|https://www.zhihu.com/people/jiang-xiao-qi-60/activiti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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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論文主旨討論了ACG亞文化中長盛不衰的異世界冒險題材故事的歷史演變以及其所反映的御宅族深層意識。筆者閱讀該篇論文後深受啓發,同時又產生了一些不同見解,將在本文中詳細討論。
■ 重解《千與千尋》:無止境的日常的海市蜃樓
根據〈異世界〉中提出的觀點,ACG 文化中的異世界冒險幻想以經濟危機與 311 大地震爲界前後分爲兩個階段:前一階段以《哆拉 A 夢》和《千與千尋》爲代表,主人公爲躲避「重復的無聊日常」而進入異世界進行新奇的冒險;後一階段以《Re:從零開始的異世界生活》爲代表,主人公逃離現實世界的混亂失序,進入異世界重新尋找歸屬感。
以這種觀點所見,21 世紀一十年代的種種天災人禍使幻想異世界的功能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現實-原鄕」/「異世界-目的地」的關係顚倒爲了「現實-流散地」/「異世界-原鄕」的關係,這樣的顚倒似乎亦暗示了御宅族精神上的某種退離姿態——從以遭遇他者爲宗旨的冒險退離至純粹理想自我幻象認同的轉變。爲了說明從「無止境的日常」逃向異世界冒險的第一階段,〈異世界〉一文是這樣解讀《千與千尋》的:
即使故事開始於千尋轉學的搬家過程,日常依舊不會因此消失,唯有透過進入異境,經歷一場自我被摧毀與重構的過程,少女才能夠找回自我,與另一名少年建立互爲主體性(intersubjectivity)
但依筆者看來,如果擺脫一些想當然的成見,更加細致地分析《千與千尋》,所能得出的卻只能是另外一番結論。爲了說明筆者的立場,首先要回到動畫本身上來。
動畫的開端,父親向千尋介紹一家人就要搬入的小鎭,換來的是後者的咋舌和「以前的學校比較好」這樣的臺詞,這是千尋在故事中的第一句臺詞。在這個場景中,鏡頭極少照向窗外的景色,而千尋只是輕蔑地向外部世界投以一瞥。千尋的臺詞、千尋蜷縮在後座上的姿勢與鏡頭語言,這三者在只占據了動畫篇幅一隅的「現實世界」場景中表明的卻反而是一種退離的姿態。
千尋急迫地退縮到熟悉的自我領域躲避環境的驟變。在這個場景裏並不能看到「日常不會因此消失」,反而能感受到千尋的深深焦慮。接下來,光怪陸離的幻想景觀沖擊着觀衆和主人公的感官。千尋被拋入神隱異境之中,這裏發生的並非一次主動探求位置的冒險,反而是開場「現實世界」場景的重復和強化:又是被拋入陌生的異境之中,這一次的千尋更加孤立無援,已經沒有私人空間供她來躲避,她必須直面湯婆婆爲首的陌生壓力。
〈異世界〉中,作者援引了一個旅行文學理論模型,指出:「旅行必須以出發地(家)爲中心,目的則在於追求差異」。從上面的分析可見,在《千與千尋》中,現實世界並未提供這樣的出發地,「家」對於千尋來說屬於不可言明的,被壓抑的史前史。現實世界中得以言說是對於進入異世界的一次預演。〈異世界〉中引用的模型並不能解釋千尋業已喪失出發地的現實世界,那這個模型是否能夠解釋位於異世界的目的地呢?
故事前半段的奇觀只會擾亂觀衆的視線,在此筆者邀請觀衆們輕輕一躍,來到故事的結局階段。在這裏,千尋幫助白龍想起了自己的名字,與無臉男成爲了朋友,解除了父母身上的詛咒,甚至惡毒的湯婆婆在見到兒子時也難免顯露了些許人性。那麽接下來問題又來了,在這樣洋溢着普遍人性勝利的,其樂融融的團圓結局中,誰又是那個格格不入的「差異」呢?
在這樣的一個結局裏,又何嘗有留給「文本他者」——根據定義,那應該是一個不可穿透,不可理解,不可預料的他者——的位置呢?如果站在故事的終點回顧,首次進入異世界時洶湧而來的詫異與驚奇,它們的出現似乎就是爲了在結局中勾銷自身,就是爲了製造這樣的一種印象——這個表面上難以名狀的異世界其實和現實世界具有內在的共通性質,這裏每一個看似不可理喻的人物都在其本質中具有共情之能力。
就仿佛是故事中河神帶着滿身淤泥走進浴池一樣:他的目的就是洗脫一切帶有令人不快異味的部份,顯露自身的無害內核。但如果在此處轉變視點,拋棄那種流行的有關善良本質的成見,將河神身上的惡臭也視作他本質的一部份又如何?將這個洗浴的過程視作對他者的「消毒」而非「去僞存眞」又如何?問題演進到了這一步:故事的最終,這些在共情共感中含情脈脈的「他者」身上,還找得到「差異」影子嗎?
異世界在《千與千尋》故事中所發揮的作用,實際上不就是對這場「現實世界」重演場景內部眞正的非異同:對抗張力進行「消毒」嗎?
結束了與白龍的告別,千尋帶着對無害他者的記憶返回現實世界。在那裏,移居帶來的焦慮解除了。從這裏再次回顧故事的開頭,經歷了所有的遭遇之後,千尋最大的變化不就是放棄了將自己保持在安全距離上的冷漠的退離姿態嗎?她之所以能夠接受他者,不是因爲她發現了「愛妳的鄰人」這樣的勇氣,而是因爲異世界的經歷使她學會了如何將「他者」消毒。繼無咖啡因咖啡和無醇啤酒之後,我們又看到了自相矛盾的一種新類型——「無他性他者」
分析至此,我們可以知曉,《千與千尋》完全不是一個「從原鄕出發進入差異性中獲得成長並返回原鄕」的故事。毋寧說這是一個「從差異性帶來的創傷中逃入幻想獲得治療並撫平了創傷」的故事。作爲千尋出發和返回之地的現實世界並不是無止境日常這樣的海市蜃樓,反而是遍布着斷裂創傷的骷髏地。
■ 原鄉與他者的神話
對於異世界所寄托的「原鄕」情節,〈異世界〉這篇論文是如此槪述的:
在《刀劍神域》中,角色們對於異世界、現實世界、以及家的槪念,和早期的異世界文本已經大不相同。以主角桐人爲代表的角色們不再只把異世界視爲‘旅經’的地方,而是需要‘回歸’的所在,也就是「家鄕」
正如前文所述,作者認爲在異世界文類發展的第二階段中,異世界替代現實成爲了讀者寄托原鄕想象的處所。如此解讀似乎有一定道理,但解釋不了一種現象:絕大多數異世界文類的消費者只是將此類作品視作閑暇時間的消遣,而非生活必需品。當消費者放下輕小說或離開屏幕,他們仍能良好適應各自的現實生活。
或許對於文本中的角色來說,回歸現實的路徑已經被封死了,異世界是他們唯一可以回歸之處。但文本之外的讀者極少有沉迷 ACG 亞文化到摒棄現實生活無法自拔的程度。異世界「原鄕」所寄托的鄕愁似乎對他們並沒有致命的吸引力。
在上文的論述中,筆者已經通過自己的解讀將《千與千尋》的敍事從「原鄕-冒險-原鄕」這一結構改寫爲了「現實創傷-治療-治癒後的回歸現實」的結構,但這並不表明這個發揮治療功能的異世界場景可以被認定爲異世界文類第二階段的原鄕之所在。必須強調的是,在《千與千尋》中,原鄕實際上在故事的開端就業已註銷。千尋回歸現實並不意味着她將在某處有所停留,因爲她仍然需要面對的現實中的嶄新之物,這個角色永遠是處於運動之中的。
以這樣的方式理解,「現實創傷-治療-治癒後的回歸現實」並不是回文式的循環結構,它其實是線性開放的,當角色離開異世界返回現實,那現實也不再是出發時的現實了,那裏的符號秩序已接受了徹底的改寫。卽使對於《Re:從零開始的異世界生活》的主角也是如此,盡管他被困於往復的永恆回歸之中,但每一次異世界的重啓都會因爲他選擇的不同而產生不同的發展。正如德勒茲所說:
在這個意義上,永恆回歸不能被解釋爲存在之物的回歸,即一種事物或同一種事物的回歸。假如我們把永恆回歸理解爲同一種事物的回歸,我們必定誤解了這一槪念。不是「存在」回歸,而是回歸本身只要肯定生成和流逝就構成存在。不是某一事件回歸,而是回歸本身是由差異性和多樣性肯定的事件。
卽便是重復性的回歸,也是生成性的回歸。當讀者在想象空間中獲得治癒後,就會以全新的面貌進入現實。在異世界和現實世界的辯證關係中,作爲出發點和終點的‘原鄕’是不存在的,不過是一個拘泥於客觀文本的片面神話。除了原鄕之外,另一個在〈異世界〉一文中有頗高觸及的詞是「他者」。例如在總結《刀劍神域》等中期異世界文本時,作者認爲:
中期的異世界文本雖然以科技、符碼等御宅圖像建立想象中的原鄕,目的仍在於建立有別於現實的異質空間,其中展現的對現狀的不滿不言而喻。因此,在文本傾向將異世界的幻想視爲由御宅族自覺性地建構與消費的「文本他者」(textual others)。
基於對異世界文本「想象中的原鄕」的認識,筆者想要提出的問題就是:在這個想象空間之中,是否能夠構建出一個眞正的他者?在此處回到康德對想象的定義能夠爲討論提供幫助:想象力(facultas imaginandi)作爲一種卽使對象不在場也能具有的直觀能力,要麽是創制的,這就是本原地表現(exhibitio originaria)對象的能力,因而這種表現是先於經驗而發生的;要麽就是複製的,也就是派生地表現(exhibitio derivativa)對象的能力,這種表現把一個先前已有的感性直觀帶回到心靈中來。
康德區分了兩種想象:創制的和複製的。創制的想象是非經驗性的,它的激動來自於主體的內部,屬於「主體自己激動自己」;複製的想象將已有的感性直觀帶回到心靈中,它仍然是主體內在對感性直觀記憶的復現。這也就說明,想象力某種意義上並不依賴於外在於主體的客體,也無關乎外在於自我的「他者」。雖然想象仍然挪用着主體對客體的感性直觀,但這樣的感性直觀並非客體的「自在之物」,仍然是隸屬於「主體化」了的現象世界。
總地來說,作爲主體想象力逬發的異世界想象空間之中,恐怕是難以留存那外在於我的「他者」(例外就是,它不試着去再現他者,而去表現再現他者的不可能性,卽黑格爾的精神是骨頭)。換個說法來講,如果一個他者根據其定義完全外在於主體,那他又如何才能進入主體的符號秩序將自己編入主體瑰麗的想象之中?主體的想象之所以還帶有「異質性」的表現,恰恰就因爲其徹底的主體化形式,它將主體的內在與外在現實用一道幻象之牆分隔開來,異世界相對於現實的他性只能是來自於其自身與主體的同一性。
通過對想象空間純粹主體性的揭示,異世界文類中的「文本他者」神話宣告破除,在異世界中,主體遭遇的一切只能是他自身的形式,這一想象空間的本質是自戀性的。東浩紀對萌文化中不存在他性的洞見仍然準確,異世界與現實世界的異同之分也迎來了辯證性的顚倒。
■ 從幻想世界的鏡像階段到異同辯證
前文的討論之中,一個主體在充斥着他自身形式的想象空間中尋求對外在現實帶來的創傷進行治療的「異世界敍事模型」已經初具雛形。接下來就需要通過借用精神分析「鏡像階段」神話補足這一模型。
鏡像階段講述了一個原初自我在鏡前的鏡像中,通過力比多(libido)的投射與返回第一次構建了主體的神話性時刻。需要指明的是:異世界文類發揮治癒功能的原理也涉及了一個類似的力比多折返。只不過這裏的折返與誤認的遊戲並非在一面鏡前傾情上演:它的舞臺位於一個盲點、一個黑洞。
在異世界文類中,必須要出現的是一個聯通異世界與現實世界的通道,要想到在《奇幻自衞隊》中它被很直白地命名爲了「GATE」,同時也要想象《異世界食堂》中那個無處不在的「門」。它在現實世界之中是作爲一個視域的斷裂性盲點而存在,而進入這扇門的人將發現一片完全的想象空間,同理從異世界一側看也是如此,這樣一來這扇門的兩側就構成了互相反射的鏡像空間。
結合前文對《千與千尋》的分析可以看到,對於現實世界來說,門的盲點所隱藏的是主體的內在眞相,那裏包含着主體一切天馬行空的想象和對扭曲現象世界的復現,現實以經過感性過濾的變態自戀形式出現在異世界之中。對於異世界來說,門所隱藏的則是現實世界的創傷性實在之維。異世界文體的奧秘就在於:主體需要像文本主人公一樣通過這道門來回穿梭於異世界和現實世界之間,將在現實世界中遭遇的創傷性實在投射至主體化的異世界,
在這一想象空間內將「原質的不可能硬核」消解在 ACG 亞文化的能指秩序之中,如同是千尋給河神淸洗一般,對這些本不可接觸的眞實進行消毒,直到在能指秩序中生產出能夠替代這堅硬原質的「僞眞實」,最終再將「僞眞實」發送到現實世界,支撐主體在現實世界處理自身的創傷。在這個過程中,異世界相對主體才是自戀的,同一性的,而現實世界反而是創傷的、異質性的,這正是異世界文類的異同辯證法。
而主體正是在這樣一種將內在幻想拋至外部,再將力比多投射於其上的過程中實現了對理想自我的和「僞眞實」幻象的誤認。
此後,現實世界中眞實的他者將不再令主體感到恐懼,因爲主體以將其誤認做一個磨去了刺人棱角的他者,一個「無他性他者」。這不是簡單的「從現實逃向幻想」,而是更爲曲折的「從現實逃向幻想,以尋找那個可以帶到現實中繼續的迷夢」。通過這種將幻象誤認爲眞實的方式,主體才可以治癒他在現實中遭遇的創傷,才可以獲得與他者共存所需要的最低限度的共情——雖然這種共情只是一場誤認,正應了拉康那句話:「任何交流都是成功的誤認」
參考文獻
高詣軒: 〈異世界都來自問題現實:從《Re:從零開始的異世界生活》溯回御宅族進程與“異世界”幻想的增生〉
吉爾·德勒茲:《尼采與哲學》(周穎 劉玉宇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P72
康德:《實用人類學》(鄧曉芒譯,重慶出版社,1987),P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