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這世界上有這麼一種「純粹」的世界,而這個世界是一塵不染的,純粹地存在,這個世界均是潔白的靈魂,那麼這個世界的名字一定是「芳文社」。
做為芳文社眾多作品的其中一作,《Slow Start》的烏托邦式風格,那般純粹、那般潔白,這裡的世界就像是天堂一般,每個人的靈魂都是一塵不染的,大家的心靈都純真得像剛出世的嬰兒般。例如第一集玉手、冠、榮依子三人送給花名的禮物,是車站前免費贈送的吊飾,一般人大概就是不以為意,隨手扔在書包後,可能要過三年才會發現:「哦,原來自己的書包還有這種東西啊?」但花名不但把它當成重要物品看待,居然還一個不漏地掛在自己的手機上,實在純真得無法直視。
而這正是《SS》、或者說芳文社作品的特點──即「絕對的溫柔」與「絕對的接納」──它們創造出了另一種場域,它獨立於我們的感官、獨立於現實,讓我們進入這個世界時,不會與現實連結、不會再想起塵世間的煩擾,使得作品是極度與現實脫節的。要闡述這種脫節之處,必須從日本人的文化與民族性說起──日本其實是一個極度封閉保守的社會,它們無法與傳統文化與禮教完全切割。比如為什麼當「#Me Too」在美國延燒,日本幾乎無人敢站出來發聲?因為日本女性的地位比臺灣女性低。
■ 芳文的存在是對日本社會的解離
第一,是根植於日本人心中的「等級制」觀念,根據臺大社會學系孫中興教授,他授課時說:
你要怎麼跟老外講『學長』呢?日本人沒問題啊,日本人的概念跟我們一樣,那英文的『學長』要怎麼辦?你學英文去問老師,『學長』要怎麼講?沒這概念啊,因為這個概念對他們來講不重要,但對東方文化來說,學長、學弟、學妹很重要。
無論是哪個行業,日本人都相當尊敬「先輩」。在日本,為何「正社員」受人仰慕?就是因為日本的企業文化實施重年資的「年功序列」制度,公司錄取你的話,就得養你一輩子了,所以相對應的,能夠成為「正社員」的門檻非常高,自然受人仰慕。
第二,是日本人對「合群」的重視,這一點同樣根源於等級制,因為統治者認為要是每人都能無條件地服從上級,讓等級嚴實地區分開來,那麼這個社會就能夠穩定和諧,如「村八分」如此病態的事,直到現在還根植在日本人心中。
第三,日本人對「禮」的重視,這一點特別體現在他們的「語言」上。學過日文的人都知道,「敬語」是學日文的必經之路,但卻是極複雜的一塊,五花八門,如謙讓語、尊敬語,根據對象的不同都要適當轉化,半分也錯不得。
在第二集中,榮依子直接叫花名的名字時,還得跟她說:「抱歉抱歉,混亂中就直接叫妳的名字了(呼び捨て)。」但在臺灣,我們不會連這種事都要跟人抱歉,就是因為在日本這件行為是失禮的。為什麼會有敬語?為什麼要這麼謹慎?因為「禮」是維護等級制的重要手段,你跟甚麼人講甚麼敬語,便體現出了你跟該人的關係,從而牢牢地把你固定在社會的位置,讓你自己知道你是甚麼等級的人。
在這種社會下,花名的擔憂絕對是合理的,如第二集中,為何花名會這麼在意她跟周圍人的不同?為什麼她要這麼在意「重考」跟「我的朋友都會變成學姊,我就變成她們的學妹」?還有第十集中,花名向榎並老師坦言:「最初是因為害怕被大家知道『浪人』後,會被小瞧、會被捉弄,這樣的事令我相當害怕。」為何有這種擔憂?全部都跟上面的闡述脫不了關係。
再加上花名是一名不懂事的孩子,做事總是冒冒失失,不懂得與人交際,冒失與不適應社會的程度,甚至連吃一顆番茄、跑步都做不好。作者還把花名的特點無限放大,讓她集冒失、焦慮、急燥、不安於一身。不起眼、又有溝通障礙,如果投射換到現實社會的話,花名一定是第一個被挑中、霸凌的受害者。
■ 接納與擁抱
但《SS》珍貴的地方就在於,它直接把上述三點日本文化的病態給貫穿、破壞,拋棄並脫離了現實氣味的紛擾,借用一些現實元素、卻創造了一個跟現實有距離的烏托邦。
在《SS》中,「如何跟他人打好關係」一直是花名與整部作品的大命題,如第一集,花名看到身邊的人都逐漸成為好朋友了,只有自己沒跟上感到不安。第八集,玉手在為花名介紹朋友時,花名從頭到尾都表現得小心翼翼、相當謹慎的樣子,總是放不開。可是,花名身邊的人終究沒有拒絕她,反而以她為中心,漸漸地好幾名朋友都聚集了起來,接納了花名。
例如第三集,玉手、冠、榮依子在決定玩樂的地方時,選擇了花名的家,大家一起聚在家裡,甚至切了蛋糕,互送禮物。第四集,遇到了跟自己有相同處境的大會姊,兩人成為擁有共同秘密的夥伴。第六集中,大家在花名的房間一起作功課、一起吃飯、一起洗澡、睡在一塊過夜,彷彿家人似地。第十一集中,當花名說出自己許下的願望時,大家不是損她,而是被花名感動,並且通通跑回去重新許願,實在太純真了,若不是對花名的接納,她們不可能會做出這種舉動的。
這些純真得像剛出世的嬰兒般的絕對溫柔與接納,就是《Slow Start》最珍貴的價值。彷彿一塊烏托邦,在《SS》中,沒有鬥爭、沒有價值綁架,超脫於現實。
另外還有一名角色值得一提就是榎並老師。她的說話語氣已經不是「不使用敬語」這種層次的問題了,而是在此之上,說話的方式更無禮,比如喜歡把「ない」省略成「ねえ」;第十集請花名吃冰棒,使用「食べてくれ」都當她努力過了,居然直接跟人講「食え、食え」,榎並其實就是典型的 KY,但是,她依舊沒有被排擠出《SS》的圈子,甚至還虜獲了後宮王的榮依子。也是被接納的典型。
所以花名對這些關係也極為珍惜。以第十一集為例,一般人覺得終於可以拿來爽玩的暑假,花名居然哭了出來,原因僅是跟玉手、冠、榮依子見面的次數要大幅減少了。以第十集為例,花名甚至會拿兩個熊布偶自己角色扮演,一名是玉手、另一名是自己,代表跟玉手、冠、榮依子的連結已完全占滿了花名的生活,連她們不在身邊的時候,花名都會私下拿布偶扮演她們。
但布偶戲碼背後更深層的意義在於:玉手熊說:「是游的還是漂的呢?在此之上有很大的不同之處哦。」花名熊回答:「真深奧啊。」諸如此類的對話,從表面上看並沒有甚麼不尋常之處,因為這種一直是花名在學校裡,面對玉手她們時會回答出的真實對話,但背後有趣的是──其實玉手熊也是花名自己扮演的。
從這裡我們便能發現,既然花名有辦法扮演玉手,甚至知道面對她時,應該怎麼說出符合自己角色定位的話,表示她對自己的冒失或蠢萌行為並不是沒有自覺的,但為何她還是甘於這樣的角色?因為這就是她之所以能夠認識玉手、冠、榮依子三人的開始,這樣的角色才是跟她們連結的關鍵,所以她樂於繼續扮演下去,這也讓我們發現了,花名有多麼重視這樣的友情。
「接納」的概念,《SS》還將其轉化成「擁抱」的符號展現。以文化角度出發,「擁抱」此一符號具有甚麼意義?翻查字典查詢「Hug」一字,會得到以下解釋:「把你的手臂環繞某人,展現你的愛意或友善。」由此我們理解到,「擁抱」是表達愛意的一種形式,同時它隱藏一種含意,即「身體是坦承的狀態,不具攻擊意味,像是投降一般──戰鬥人員多是以放下武器並張開雙手,表示自己手上沒武器,傳達投降──將胸口與雙手全部交給對方」,因此「擁抱」也代表著,對被擁抱方的最信任狀態。
不過在東方文化中,我們不提倡擁抱,並且認為這是一件極肉麻的行為,不會在公共場合做出。也少對家人這麼做,更別提對陌生人。要是必須,通常都是以「握手」的符號取代。但在《SS》中,卻處處都能見到「擁抱」或其他親密的肢體接觸,如冠跟榮依子的組合,幾乎沒有一次不是依偎著彼此出場的。
除了「溫柔」與「接納」兩元素,我認為,《SS》還是每個人在處遇性團體當中,互相療傷的故事。但特殊的是,團體裡的成員自己既是療傷者、亦是被治療者。《Slow Start》中的治癒手段除了作品的主題「絕對的溫柔」與「絕對的接納」外,就是通過自我吐露。
根據 Pennebake 和 Beale 的研究,他們要求大學生連續四天,每天花費十二分鐘書寫自己遭遇過的創傷事件,包括被性侵或親友去世。雖然過程中這群人得到了許多負面情緒,並且血壓上升,但結果卻是,他們事後自述較少去諮商中心,顯示出「自我書寫」確實有助於療傷,因為它可幫助我們重新建構過去事件的意義。
《SS》裡的世界中,其實每個人背後都有自己的傷,如花名的傷,就是「Slow Start」,但這道傷最後在團體的幫助下,被完全治癒了。榮依子也有傷,來自她對朋友隱藏的秘密跟對榎並的謎之迷戀,但最後透過自己的嘴巴,對花名自我吐露,撫平了傷痕。
冠的傷來自小時對榮依子的記憶與長大後的分離,最後也是透過自己吐露、擁抱,坦誠對榮依子的感謝,撫平傷痕。大會的傷跟花名相同,最後是透過兩人的互相吐露,甚至衝破文化,兩人互叫名字,正因有共同的傷,使兩人結成了鞏固的友情。志溫姐的傷也是浪人,只不過是職場浪人,她自述看見身邊的人都找到工作,只有自己還在原地踏步,不正跟花名相似?最後志溫與花名互相吐露,撫平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