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羅蘭永恆花園》自上映到至今,可說是毀譽參半。打一開始有 Netflix 強推,被網民讚為「霸權預定」及「人類聖經」;到後來被批判為大局空疏、日本人對歐式文明社會的刻板想像,對於作品評論的吹黑頓時逆轉,但目前也算告一段落。
我個人看動畫一向信奉的圭臬是:任何放映前、中的吹捧看衰一律略過,因為這些內容往往淪為主觀批判,純粹是來請人推坑、棄坑的,沒有太多參考價值。尤其在現代網路發達的情況下,要炒作些勢頭不難。如果評論者光憑這些資料即下定論,我認為都是不負責任的。
《紫羅蘭永恆花園》作為一部 Netflix 跨足動畫的作品,實在不可能只是單純將「日本人對歐式文明社會的刻板想像」照本宣料。更精確地說, Netflix 不會想在初跨足動畫之際就做出可能得罪歐美市場的內容。事實也證明:紫羅蘭雖然不甚完美、言過其實、對於薇爾莉特的心境轉折及成長上有突兀之處;但整體來說仍是四平八穩。相比於原作的大雜燴呈現,在京都動畫擅長的「魔改」下,原作中大量的暴力描繪[註1]被刪去、改從十足正統的歐陸思想開始。這也就是我這篇文章想討論的:《紫羅蘭永恆花園》用最精美的動畫,講一個最老派的情感載體-書信。
我們不妨先繞個圈子,從個小問題開始暖身:Violet 到底指的是何種植物?這個問題之所以重要,一方面是因為動畫裡有許多薇爾莉特跟Violet相看兩不厭的畫面,另一方面是透過《紫羅蘭永恆花園》第四集標題及少佐的話雙重預示中揭示薇爾莉特的成長:
少佐的話不但預示了薇爾莉特的轉變,更是他個人對於薇爾莉特的期待。中文世界的觀眾之所以特別容易誤解Violet的意涵。主因來自Violet長期以來被翻譯為「紫羅蘭」的積非成是現象。但其實薇爾莉特的名字(Violet)來自堇菜科的紫花地丁(俗稱東北堇菜),而非十字花科的紫羅蘭。
從花語詮釋上,我們認定紫羅蘭代表「永恆的愛」。儘管這樣的誤讀並不影響我們對於薇爾莉特的觀點,但紫花地丁所代表的「誠實」,更能形容我們對於薇爾莉特的印象:她的第一封代筆信開始,儘管薇爾莉特有所成長,但她在透過文字表達情感這點始終保有誠實的特質。正如嘉德麗雅形容薇爾莉特的書寫:
她的文字能滑入人們的心,讓他們坦然面對自己。
嘉德麗雅的話也幫我們大致囊括了《紫羅蘭永恆花園》的單元劇中心思想,薇爾莉特透過代筆的方式,幫助人們找到適切的情感表達方式(也幫助自己尋找何謂「愛」),在過程中不斷學習對自己誠實的方式,並找到遺失的、被壓抑的情感。
綜觀《紫羅蘭永恆花園》,每個角色幾乎都有對應的花跟花語,但不論是哪種情感,《紫羅蘭永恆花園》強調的不是表達技巧上的高低,而是個體能否誠實面對該情感的湧現。對自己誠實,既是女主角薇爾莉特的課題,更是所有角色及觀眾要面對的課題。
■ 書信的意義
優秀的人偶,能從人們的話語中提取出真正想表達的心意。
自古以來,有許多重要的文章其實都是從書信摘錄而來。書信被認定為一種真誠的敘事形式,可以讓人真實面對自己情感、練習自我表達與及跟他人論辯、交流。這可不是因為動畫中嘉德麗雅這樣說我們才如此應和的。而是自十八世紀以降啟蒙學者普遍的想法。
當時的人們認為,若是想要進一步得到真知灼見、認識自我,就勢必得在言語、書寫上下功夫。沒有語言就沒有溝通,也無法讓自己的情感得到表達,沒有與外界的互相映證、互動,就沒有成長。舉例來說,啟蒙代表學者盧梭的《懺悔錄》既是對自己一生的反思,也是向大眾傳達自己的內心。這種「自爆」方式如今仍時有所聞,但整體來說仍不脫離啟蒙訴諸的兩大目的:了解自我、尋求認同。書信在這樣的脈絡下,正因為它很私密,是只給特定對象的話語,所以反倒被認為是最具誠意的自我表達載體。
上述的書信二元性質,我們在第五集「寫匯聚人心的信?」可以看到:一開始書信是兩國聯姻的方式, 也因此在技巧、形式上都有所講究,當然這沒有不好,只是不夠真實(畢竟這不是我們平日與他人的溝通方式,隔閡還是存在)。於是薇爾莉特跟嘉德麗雅改請自己的委託人親自書寫,用口語的方式、兩人才知道的事情互相傾訴,這才讓這場政治的聯姻多了一份情感連結。
《紫羅蘭永恆花園》可以與現實書信互相輝映的現象是:書信打從一開始就跟愛情扯上關聯了。最好的例子正是塞繆爾·理查森所創作的書信體小說《帕米拉》,描述的女僕與主人的愛情故事,兩人透過書信逐步了解彼此、最終締結良緣。這故事今天聽來挺套路的,但是在十八世紀群眾間大受歡迎,基本上熱烈的情況就跟《紫羅蘭永恆花園》上圖的描繪地差不多,而且這段軼事也被史學家紀載下來:
村子裡的鐵匠在取得理查森的《帕米拉》後,總在長長夏日的下午坐在自己的鐵砧上大聲朗讀,並且總能吸引大批群眾聆聽,從未失敗過。每當講到快樂結局、有情人終成眷屬,婚禮之時…群眾們異常興奮,大聲喝采之餘,接著就衝入教堂拿了鑰匙,為書中的男女主角敲響祝福的鐘聲。
恩,以前的人追番好激動阿。但從中可看出書信的魔力可見一班。如今老一輩也是有許多人強調書信的情感遠大於臉書、email 等網路工具,倒也不是沒依據的。
但這下問題可來了:到底是什麼建構了書信的真實感?除了前面提及的私密性之外,書信在空間與時間上的超越也是原因之一。《紫羅蘭永恆花園》普遍受歡迎的第十集「愛妳的人始終會守護著妳」,儘管在劇情上頗為老套,觀眾們都可以猜到母親寫信的對象是誰,但最後真相揭曉,信隨著女兒安的長大一封一封地寄到她的手上,我們仍忍不住感動。正是書信超越時空間的最佳證明。原作裡也特別提及這種「見信如見人」的感覺:
信是可以做到將言語傳達到身在遠處的人的。所以,如果能夠寫信的話…能夠得到回信的話,即便不是用肉身也一樣是在對話。」
《紫羅蘭永恆花園》描述一個戰後百廢待舉的世界,這些姑且不談這是否是影射二戰後的日本,我認為這樣的設定有助於書信傳遞的發揮。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戰爭所帶來的分裂不光是國族、對個人的影響更是明顯,既是群體的失語,也是個人的失語。這也讓薇爾莉特所在的代筆業更為興盛。也因此,薇爾莉特的代筆並不是純然的替人寫信這麼簡單。
每一次的委託,都是指向了委託人生命中重要的斷裂(同時也是薇自己的),她與委託人產生了對話,進一步有了情感上的連結、有了共感。相較於從軍,書寫對她來說有了超過任務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