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擬偶像文化論(中)|Virtual YouTuber 的自身虛擬性和主體性

 
編按
本系列文章或許是目前華文世界中,關於廣義虛擬偶像、Virtual YouTuber 中最詳盡的一篇。由鮮奶餅乾著作,台灣影評人湯以豪編校完成。由於本文超過二萬餘字,加上諸多解釋,屬於研究論文之寫作,實不適合於網路一般 F 或 E 型閱讀,故拆分成三篇加以發表,特此說明。
作者|鲜奶饼干(其他作品請見個人頁面:https://bgm.tv/user/247109)
編輯校對|湯以豪(筆名焚紙樓,臺灣評論人,其他作品請見個人頁面:https://www.facebook.com/TangYiHao3)


 
內涵的游移與外延的擴大:虛擬是什麼?

從 2017 年 12 月大爆發到 2018 年 1 月末,VTuber 總人數已經達到 300 左右,到 4 月末已經有 2000 人。經歷了如此的人數增長,VTuber 概念的內涵早已發生了質的轉變。要在如此數量的內容提供者中勾勒出共通點是件非常困難的事情,不過我們仍然需要對大爆發後形成的 VTuber 圈做一些總括性的說明。

在這一節筆者會先跳出時間順序,對一些誕生於月ノ美兎之後的 VTuber 進行介紹,一方面是基於私心的安利,另一方面,這些創作者會有助於我們把握在 VTuber 圈形成之後, VTuber 概念的潛力與邊界。

首先是 Virtual YouTuber 自身的「虛擬性(Virtual)」。參照上圖我們可以將 VTuber 的虛擬性分為兩種:環境的虛擬與身份的虛擬。

在 12 月大爆發之前的絆愛獨大時期,愛醬帶來的「活生生的二次元美少女」既是一種聲優的角色扮演,也是憑藉 VR 技術得以成立的虛擬環境表現,這也是 VTuber 這一概念內涵最為明確的時期。

絆愛尚且是由聲優進行角色扮演,而 VTuber 大前輩野良喵(のらきゃっと)則更進一步將角色與中之人的距離拉開,不僅在設定上與表演上強調野良喵的非人屬性,聲音也使用 Voiceroid 進行處理。經過狐叔帶來的觀念變革和 12 月大爆發,在最寬泛的意義上,現在的 VTuber 只要具有兩種虛擬性的其中一種便會被認知為 VTuber。

舉例來說,狐叔本人就幾乎沒有任何角色扮演成分,但他仍然以獸耳娘的形象示人。而自稱為世界最初實寫系 VTuber 的松井社長不僅沒有角色扮演,甚至連在 VR 環境中使用的模型都與其現實形象無異。巧合的是,在另一個極端上也有一位被稱為實寫系 VTuber 的存在——高い城のアムフォ,雖然 アムフォ 確實是在進行角色扮演,但其扮演環境沒有一丁點 VR 成分,而是在現實中用人偶來進行人偶劇表演。

稍微細想一下,就會意識到這些例子意味著什麼。當這兩種極端情況(並不是說他們的活動不好)也被認做 VTuber 時,VTuber 概念的確定內涵已經幾近於無。之所以還有一個虛擬性的限制,無非是因為去掉這個僅剩的虛擬性,VTuber 名稱中的 virtual 也將不復存在,就只是單純的 YouTuber了。

實際上,這一時期 VTuber 的概念內涵,正在於不同的人對於名稱中這一虛擬性的不同理解與定義,以下可殊分為五種

對於延續絆愛觀念的 VTuber 來說,virtual意味著一種(1)虛構闖入現實的後設性。對關注 VR 領域的企業和個人來說,virtual 便是虛擬實境(Virtual Reality),VTuber 正是(2)現實社會轉型虛擬實境社會的一個中繼站。

而受到狐叔激勵成為 VTuber 的個人,則把 virtual 視作與現實不同的新世界,虛擬性便是(3)身份的可塑性和人際關係的再構築;更進一步,對身份和人際關係的重塑,意味著比固化的現實具有更多(4)實現夢想的可能性。

最後是 ACG 企業、社團和普通愛好者,如果說 virtual 是非現實,那無疑是在說我們這些喜歡繪畫、動畫和虛構角色的二次元住民。短視頻和直播平臺一直以來都是現充才能活動自如的場地,而 VTuber 概念正好給我們提供了(5)以虛擬身份,以 ACG 次文化語言去參(ㄖㄨˋ)與(ㄑ一ㄣ)其中的交流工具。

(對於ちゆ12歳作為 VTuber 復活,狐叔說道:「所謂的 YouTube 空間,原本以家庭影像為基礎而受到現充的支配,但是以御宅族因為虛擬 YouTuber 開始入侵為開端,最終文字(網站)文化全盛期的 top 在現代得到了復甦,這事決定性地讓 YouTube 逐漸成為了御宅族的空間。在海外,VRChat 的視頻也達到數十萬的播放數。」)

舉例來說,前述的松井社長成為 VTuber 的目的便是宣傳自家企業的 VR 技術工具,與其在推特上進行宣傳,自然不如直接成為 VTuber,在 YouTube 上以影片形式直接展示更方便和形象。而像食蟲植物 TV 原本以分享食蟲植物的無人聲視頻為頻道主要內容,從 2015 年開始使用二次元美少女形象與機械音聲為作者代言,在 2017 年 12 月的大爆發之後便自然轉型成為使用 Live2D 的 VTuber。

從 2 月 18 日開始活動的音樂系 VTuber 組合八月二雪,在第一個影片中就表示開始活動的理由是受到了狐叔影片的激勵,儘管對 VR 技術完全不瞭解,由於對現實世界失望,又感受到 VR 世界魅力的兩人一鼓作氣就成為了 VTuber。

而本來就在進行商店和電話服務擬人化、企業看板娘企劃的 アイティオール 株式會社自然也不會錯過這一 VTuber 熱潮,ナイセンチャンネル正是其結果。儘管是企業,她們也非常像個人勢,從一開始就披露了中之人的畫師和模型師身份,手部模型不能動、noja 句尾和「人生真操蛋」的口頭禪也很明顯是對狐叔的致敬。

與此同時,另一些內容創作者思考的是 VTuber 這一概念所能實現的藝術可能性。由畫師 LM7 擔當人設的 VTuber 鳩羽つぐ從 2 月 28 日出道以來,以每月一個影片的速度緩慢更新,所有影片的時長加起來,至今還不到七分鐘。然而到今天,鳩羽つぐ已收穫 12 萬粉絲的訂閱,且播放數最低的視頻也有 66 萬人觀看。

鳩羽的企劃正是對絆愛最開始的 VTuber 概念作了一個獨特的變形。如果讀者對各種奇奇怪怪的電子遊戲很熟悉,可能在理解到絆愛的後設構成時自然就會聯想起 ARG(Alternate Reality Game,侵入式虛擬實境遊戲)這種遊戲形式。

ARG遊戲沒有準確的定義,不過這類遊戲的一個共通點就是在設計遊戲交互時就將現實行為考慮在內,玩家需要在資訊交流平臺上和現實中進行特定的活動來完成遊戲任務或者找到線索解開謎題。舉個形象點的例子,比如遊戲設計者在被重重加密的檔中藏入一個現實中存在的位置,玩家就會在解密得到地址時親身去實地考察,發現遊戲設計者早就在那裡放置好的下一個線索。

鳩羽つぐ正是瞄準了 VTuber 變換虛擬與現實關係的這一點來對接 ARG 遊戲形式。製作者陸續更新可愛的小女孩的一些乍看之下很平常,實際上埋藏了大量推理線索的視頻。根據線索,觀眾提出了誘拐、幽靈和都市傳說等等對故事真相的猜想。

這些視頻的完成度也非常高,謎題、人設的藝術品味和環境的壓抑氛圍都讓鳩羽つぐ充滿了神秘的吸引力;在視聽語言的使用上,奇特的不完整構圖、機位與客觀鏡頭帶來了濃厚的生活感,有意安排的逼真聲音定位與不加掩飾的拍攝行為,在承擔推理線索的功能以外也有很強的表現價值。縱覽 VTuber 圈也沒有第二人嘗試過如此別具一格的影像形式。

與之相比,げんげん的視頻則更具娛樂性。在大多數 VTuber 都將一個虛構角色作為自我的理想的形象代言人(甚至像狐叔一樣當 VTuber 就是為了成為二次元美少女)的時候,げんげん看重的卻是虛構的可重置性。

除了第一期影片是常規的好似任何一般 VTuber 的自我介紹(儘管一上來就是裸體肌肉兄貴的形象),之後的每一期影片裡,角色的身份和世界觀皆完全不同。第二期影片中,げんげん在講話中不經意透露出此時時間為第三次世界大戰之後,而他是生活在某個極權共產主義政府支配區域的一屆學生。

之後的每一期視頻都具有獨立的世界觀和身份,情節上也互不相干,世界觀從現實世界到推理故事到魔法世界再到電子世界,主角從一介人類到殘忍的魔王到電子生命體再到億萬富翁。其中唯一的共同點,是影片形式都為主角對著鏡頭進行簡短的談話,而各種設定也在臺詞中不停被拋出,這種依靠對天馬行空的想像力大拋售才得以成立、又充滿了斷裂的 YouTube 活動,正是真人 YouTuber 難以做到,VTuber 卻可以實現的獨特媒體作品。

前面筆者提到音樂系二人組八月二雪,在虛擬實境世界追求夢想的目標非常接地氣(編按:意指能與多數的平凡人有相同的訴求,並相互共鳴)。而接下來介紹的音樂系 VTuber ミソシタ則是在完全不同的意義上自詡 virtual 與現實決裂。

ミソシタ的製作者是 poemcore 音樂的創始人 BOOL,這種音樂類型簡單說是對現代詩與音樂的結合。僅僅這麼說好像沒有什麼特殊之處,不過只要隨便點開一個影片讀者就會明白 poemcore 的要義。ミソシタ的形象是女性的裸體加上一顆好似圓柱體般長長的腦袋,據他本人說,這個畸形的腦袋是他的生殖器官。

他的視頻裡總是或多或少有一些節奏或者旋律的音樂性,伴隨這種音樂性的是不加掩飾的猥瑣、下流、黑暗和腐爛,而ミソシタ音樂的生命力也正來自於他如刀子般割開自己內心的歌詞,將被普通人所避而不談、內心深處最隱秘的一部分向聽者敞開。

ミソシタ的其中一首曲子以史上最著名的界外藝術(Outsider Art)家之一亨利·達格(Henry Darger)為主題。達格童年時在收容所的殘酷生活扭曲了他的內心,成年以後直到退休都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打雜工。在他去世後,世人才發現,達格一生時間都在進行創作,其最為著名的是一部用了 60 多年寫成的 15145 頁的插畫書,名為《不真實的國度》(In the Realms of the Unreal),

描繪了在一個架空世界裡女孩們反抗邪惡壓迫的戰爭故事,其中不乏極其殘忍血腥的場面。在與達格的參照中,我們便能理解ミソシタ在 VTuber 中發現的可能性——平常在現實中難以言說和把握、卻普遍存在於人們內心深處的畸形、扭曲與黑暗,virtual 正是能夠將它們解放出來引起共鳴的表達形態。

從他抽象的場景佈置、混淆性別的形象和時不時從口中吐出的難以名狀的聲音便可理解,正像他自己所說:「他們」是「現實」,「我們」是「virtual」,而「virtual」便是自由。

筆者的介紹和ミソシタ本人的姿態可能會讓不熟悉音樂的讀者以為他是小眾中的小眾,實際上ミソシタ的中之人、poemcore 創始人 BOOL 隸屬的廠牌 Virgin Babylon Records 旗下曾出過大名鼎鼎的戶川純,現在也有 World’s end girlfriend(簡稱 WEG)這樣的日本後搖第一線、世界範圍內也頗有名氣的單人樂隊。

BOOL 與 WEG 也多有合作,在ミソシタ的頻道中也有一首與 WEG 共同完成的曲子。而就在最近,ミソシタ已經 CD 出道,並且於 2018 年 6 月 18 日在亞馬遜 CD 銷售排行榜上取得了音樂總體排名第 10、動畫音樂排名第 1 的成績,對此 WEG 也發了推特表示祝賀。


絆愛,既是創造者、受困者和改變者
在前面筆者總結了virtual 對於 VTuber 來說的五種主要內涵,現在我們再來看絆愛,其企劃正是瞄準了(1)後設性、(2)VR 產業和(5)ACG 美少女角色扮演。絆愛開始活動的時間正是 VR 產業勢頭正旺,前景一片大好,被稱為 VR 元年的 2016 年年末,
並且絆愛還自稱為人工智慧,明確突出創意的技術背景。活生生的二次元美少女也正是現實中不可能存在,虛擬實境卻能提供的一個巨大的魅力點。然而,儘管絆愛已經具有了虛擬身份和 ACG 表達工具,它們卻被特權化,不被一般人所使用。
在四天王興起後,限制終於被解除,虛擬身份和 ACG 語言成為了 VTuber 圈所有人實現自我認同,獨立於一般 YouTube 主流文化的核心點,並且圈子的興起進一步帶來了(3)身份、人際關係重塑和(4)實現夢想的可能性。

講到這裡可能會有讀者以為筆者是絆愛 anti(「反對者」)了,所以筆者現在就要來吹一吹。絆愛作為 VTuber 概念的開創者、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和 VTuber 圈的象徵性角色是非常難做的。誕生初期,絆愛的影片中有很多非常莫名其妙、無厘頭,表現出強烈素人感和私人興趣的內容,在編排上也體現出很多不成熟的痕跡。
以第三期影片「體力測定をやってみる!」為例,在影片一開始,絆愛盯著鏡頭沒有動作,直到五秒過後才向觀眾打招呼,這正是錄影開機前的準備時間。之後還出現了比較粗暴但是很有活力的前進式蒙太奇,和似乎是編排失誤的不完整的臺詞剪接。
我們對絆愛背後的製作過程並不瞭解,所以無法確認這些特徵是後期工作人員的失誤還是一種有意的風格,筆者傾向於後者,因為有看影片的讀者會明白,這一期影片充滿了尷尬氛圍,甚至有一段是絆愛不會讀「立位體前屈」幾個字而尷尬地笑場,最後似乎工作人員提醒了她才得以念出來。
這些內容都在影片中沒有剪掉,反而被有意保留。刻意素人般的魅力和高品質的內容,這期影片至今也是絆愛 YouTube 頻道上播放量最多的一期。

然而,在絆愛積累了一定影響力之後,其方針出現了明顯的變化,從「積極進攻」變成了「消極防守」。一方面在概念的後設性魅力褪去後,穩定、勤奮更新的絆愛需要持續拿出有意思的高水準影片,但是對已經成為 VTuber 界大當家的她來說創作卻又備受限制,不能將任何過激的形象呈現給觀眾。

前面我們也提到,後設性魅力是絆愛最強有力的武器,但同時也是一次性的吸引力,因此儘管絆愛的訂閱數節節上升達百萬之眾,其視頻的平均播放數卻在持續下降,有段時間甚至經常達不到十萬觀看,在 bilibili 的搬運頻道我們也能發現同樣的情況,絆愛既是 VTuber 概念的締造者,同時也受其所困。

而 12 月的 VTuber 大爆發,對絆愛來說是一個極好的刺激。以 VTuber 四天王中最具人氣的輝夜月(下圖)來說,輝夜月當時隨便一期影片都有百萬播放量,訂閱數的增速也快得嚇人,正是因為輝夜月中之人強大的原生魅力和對既有 VTuber 觀念框架的突破。

有了 12 月大爆發帶來的觀念變革,絆愛也終於突破困局,開始重新嘗試一些不同風格的內容創作。1 月 5 日的影片〈AIが一言物申す!〉正是這一轉變的標誌,影片一轉以前的溫和風格,從頭到尾都以激烈的聲音和言辭進行

一方面似乎抱怨觀眾不看視頻和輝夜月搶了自己風頭,實則傲嬌般地反省自己現在的視頻不夠有趣,讚揚輝夜月的個人魅力並且重申了對觀眾的愛。這一別開生面的嶄新嘗試,暫態就引起了觀眾的注意力,直到現在仍然是頻道中播放量排行的第三位。

自此之後,絆愛的視頻就越發多樣化,品質也不負 VTuber 大當家之名。其中有延續自我評論和回應觀眾評論思路的〈【抗議】最近,絆愛是不是有點得意忘形?【Black愛】〉、〈高傲系 YouTuber【絆愛】心態大訪談!〉和〈【想讓絆愛對我發火】自搜中突然暴走的美少女 AI〉,

這類影片中絆愛要嘛通過角色扮演、多重人格來與自己的原始形象拉開距離,以此說出真正的心理話和在表面的臺詞下埋藏富有深意的潛臺詞;要嘛對一些不友好的觀眾評論進行直截了當的回擊。

而在〈【日本的優點】「訪日促進大使」絆愛、不小心說出心聲了!?【缺點】〉和〈【生氣了?】所謂的傲嬌就是這樣嗎?【沒有哦♡】〉則將語義完全相反的臺詞以衝突和反轉的方式來呈現,形成強烈的刺激,對絆愛最初營造的(過於)溫和的形象也是一種有益補充。

這也是現在的絆愛影片中一個廣泛被使用的技巧。另外還有一些單純充滿乾貨和創意的視頻,比如〈【男生禁止】女子力全開的女生聚會〉以及愚人節與輝夜月的聯動〈#25 今天是屬於親分的愚人節!!!!!〉和〈今天是屬於Luna的愚人節!!!〉甚至連做廣告也不再是單純地打遊戲和氪金,

與政委(編按:聲優上坂堇的綽號)聯動的兩期影片和上阪堇醬玩了 YouTuber 必做的那個!!和〈【驗證】上阪堇醬真的是大明星嗎!?〉都非常值得一看。上面推薦的絆愛視頻,如果有讀者像筆者一樣曾經因為對絆愛逐漸感到失望而出坑,不妨直接點開這些連結看看,相信一定會對VTuber大當家有一個全新的認識。


◐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