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我在河道上滑到知名網路書店相關平台中,出了篇結合動漫、賀歲主題的專欄,標題為〈從《蠟筆小新》到《銀魂》──動漫畫裡的中年豬與少女豬〉,從多元的作品當中整理、評論有豬屬性的角色;由於作者是少女漫畫專家,也介紹了女性向作品對「豬」的詮釋,實在很有意思。
另一方面,當作者談到近年爭議不斷的「母豬」標籤,並以少年漫畫《銀魂》當中的女忍者猿飛菖蒲(綽號「小猿」、「小紗」)為例,論述社會對女性情慾的汙名化如何展現在漫畫裡時,這部分的說法,就讓我覺得與我的理解有點交戰了。想要了解作者的全文脈絡,還請移駕;在此為圖方便,冒膽節錄原文對於《銀魂》與小猿這個角色的看法:
漫畫《銀魂》裡也出現母豬,擁有 M 屬性的女忍者小猿,對於主角阿銀有異於常人的迷戀,她投懷送抱求愛,往往卻只換來「妳這頭母豬」的喝斥。縱然是搞笑漫畫的誇張表現,在女性身上卻更強調了羞辱感。貪吃是愚蠢的,發情是淫賤的,身為女性,若毫不隱瞞這些欲望,是要被狠狠懲罰的,甚至連自己都羞辱自己。
在開始前,不妨先說一下題外話:身為《銀魂》漫畫長年愛好、收藏者,我在這部作品中最喜歡的角色正是小猿,同樣具備 M 屬性的移情作用暫且不說,但小猿對於欲望的豐富展現與真誠一直吸引著我。因此,這篇專欄以一種偏向母豬標籤之「受害者」的角度詮釋小猿、並且暗示《銀魂》有複製社會對「蕩婦」特質的羞辱之嫌,這與我自己對作品與角色的理解不太一樣。
問題點並不在質疑社會上存在著對女性的壓迫:我完全同意這個社會有著強大的父權結構,而我們對女性特質的貶抑,也持續威脅性弱勢與性少數族群的尊嚴。我這裡想要提出的問題點是:《銀魂》是缺乏性別意識、訴諸父權意識形態來一起嘲笑「母豬」的搞笑漫畫嗎?小猿這個角色的存在,真得傳達了「身為女性,若毫不隱瞞這些欲望,是要被狠狠懲罰的」這樣的訊息嗎?
如果讓未曾接觸《銀魂》的讀者因此感到反感、影響對作品的印象甚至閱讀意願,我認為是可惜的。因此,我希望延伸前人的討論,為《銀魂》與小猿做一個小小翻案的動作。
我將探討小猿被刻劃為「母豬」角色的經過,以及在作品中把一名女性罵為「母豬」的同時,背後展現出什麼樣的社會標準是什麼。《銀魂》真的展現對母豬、小猿的無腦譏嘲嗎?《銀魂》對小猿的刻劃有那麼制式嗎?《銀魂》想要傳達什麼樣的性別意識與社會價值?
同樣的,我也將分析閱讀小猿的母豬行為後,讀者對她進行「嘲笑」的動作時,所帶出的社會意義:「笑」不全然是自然反應,沒有什麼事物天生下來就活該被笑,而「笑」生正是社會意義的實踐,you are what you laugh at,做為讀者,可以更有意識地閱讀「搞笑漫畫」。
■ 《銀魂》如何定義「母豬」?不受控制、沒生產力的欲望動物
台灣母豬教徒曾言:「我不仇女,只仇母豬,很難懂?」如果不解釋何謂母豬,那還真是蠻難懂的;如果再進一步去問:你用來界定女性的「母豬標準」是以誰為基準出發的?這時問題出在哪裡又會更清楚。
就《銀魂》漫畫版來說,小猿被明確地賦予「母豬」角色,應當是在第 88 訓。故事描述身為殺手的小猿,為了除掉一名無良醫師而假扮護士潛入醫院,此時碰巧男主角坂田銀時和男性友人(應該吧 www)服部全藏分別因車禍、痔瘡等疾患雙雙住院。
小猿一見到心上人銀時,起初欲望無法遏止地勃發,做出自我繩縛、強迫餵食等脫序舉動,令銀時和全藏頗為無言,直到她眼見無良醫師即將謀害銀時,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控,終於恢復殺手實力,化解危機。然而對銀時的愛依舊無法割捨,決定往後仍會「永遠守護著銀時」。
在這段故事裡,小猿一度稱呼陷入欲望的自己是「母豬小紗」,而這個「母豬小紗」已經威脅到了原初的自我「殺手小紗」,使她陷入了自我認同的危機。而當我們仔細分析內容,可以發現「母豬小紗」有至少三種特質:
首先,她被動物般的欲望所驅使,淪為動物性的,失去人類該有的理性,面對欲望的對象時成了本能反應的野獸,不配成為現代理性社會的一員。第二,她作為女性的欲望是不被男性所需要的,身體也不被視為具有女性魅力,無法帶給男主角滿足感,反而會帶來困擾,因此應當受到排除。
第三,她的欲望是沒有生產力的,對原本的工作有害,在資本主義的世界她作為勞工也是失格的。這以上幾點,是我觀察到小猿被當作「母豬」的原因。
整理出以上幾點後,我們就可以對這套「母豬標準」做簡單的批判:第一,把動物般的欲望貶低為母豬,就是理性至上的偏見;把無法滿足男性、不被男性需要的女性貶為母豬,就是男性的自私和傲慢;第三,把沒有生產力的人貶為母豬,就只是功利的資本家罷了。問題來了:《銀魂》的確「呈現」出這樣的偏見,但是否「認同」或「鼓吹」這套標準?
答案可能是沒有的。如果說《銀魂》真的仇視這樣的母豬,為什麼不把她塑造成反派,處以洞爺湖之劍穿腹之刑,好達到懲誡慾女之效?或者,讓小猿徹底放棄脫序母豬身分,培養成可愛的傲嬌賢妻,如同理想的後宮喜劇展開?
《銀魂》沒有這麼做,反而,她讓小紗歷經了「殺手 vs 母豬」二元對立的認同危機之後,不但沒有要她放棄任何一個認同,反而鼓勵她將兩種特質融合起來,更堅定地成為「殺手母豬小紗」。「母豬」被視為可行的、值得接受的身分選項,小猿也徹底的實踐了這個身分。同時,她也克服生產力的問題,重新找回工作。
處理了自我層次的問題後,她接下來的問題,就是其他角色的(以及來自觀眾的)嘲笑聲。這個對母豬的貶抑的、來自社會的嘲笑,是對小猿實踐自我最大的威脅。
■ 讀者的順從與反抗:談「笑」與「非笑」
我們也必須認真思考:為何我們會嘲笑「母豬」或小猿?這個「笑」代表了什麼?答案很可能的,是我們自認為優越,而被嘲笑的對象是需要貶低的。過去,許多社會學家投入「笑」與「幽默」的研究,發現社會上存在一種「幽默政權」。因為會「開玩笑」的人被賦予「進步」的附加屬性,彷彿自己最聰明、幽默。
而若是被嘲笑的人不悅,就會被斥為「沒幽默感」、落後、不夠「文明」。所以會有導演在電影裡開原住民玩笑,還可以大喇喇說「懂得笑就不會恨」,只有自己最高尚,是你們看不懂。
笑不是見得無辜的,有時可以是一種侵略。說笑話的人,可以動用社會對特定價值觀念,嘲笑特定具有身分的人,而當聽者/讀者附和地發出笑聲的同時,也意味著我們認同了玩笑者的價值觀,一起對玩笑的被害人施加傷害,施展笑話的權力。惡搞族群、性別口音是一種,對禿子星海坊主或失業無用男的嘲笑也是一種。
要對抗具有壓迫感的「幽默政權」,英國社會學家畢立格(Michael Billig)提出的「非笑/反笑聲」(unlaughter)概念,被人文學者視為可能可以成為對抗不平等的幽默論述的利器。這個詞描述的是一種笑話失敗的狀態,預期產生的幽默效果被他者所抗拒,應有的笑聲消失且缺席,笑話者的意圖也被推翻、否定,背後的社會假設也被聽者所推翻。
或許《銀魂》對母豬小紗的嘲笑,是邀請讀者來完成的,唯有讀者接受了「母豬特質是可笑的」,並且在閱讀時發出了(具侵略性的)笑聲,這個笑話才算真正的落實其(負面的)社會意義。
因此,我做為小猿的粉絲,每當《銀魂》展現出小猿可笑的一面時,我不但沒有笑,反而心生嚮往,讚嘆著「多麼萌的女生啊!」的這個時候,就是一種「反笑聲」的展示:我拒絕了以母豬為笑柄的幽默,這樣的「笑話」也被我所解構、重新理解。
沒有人天生活該被笑,社會價值觀會很大程度決定「誰/什麼是好笑的」,而說笑話的人/搞笑漫畫作者也沒有逼觀眾笑,而是觀眾應該自主決定哪些東西值得笑,又有哪些幽默可以有另外的詮釋可能。《銀魂》裡的小猿正在努力的實踐自我,你是會「選擇」嘲笑她的人、還是欣賞她的美的人?我誠摯邀請讀者試著「不要笑」,好好看看小猿的迷人身影,就像她始終看著阿銀一樣。
順帶一提,在其後角色性轉的「凹凸不等教」篇裡,小猿身為男性時的 M 屬性反而被認為「更像變態」呢www,哈哈哈,抱歉我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