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中,押井守導演與其他在台灣具高知名度的日本動畫導演不太一樣(尤其是宮崎駿與庵野秀明,總是給人一種將自己生命逼到極限狀態的感覺),但綜觀與押井守相關的訪談影片,他總是顯得有些慵懶,說話的語氣也有些緩慢,有的時候甚至還會讓人感到一絲意興闌珊的態度。雖然押井守的知名度在台灣不高,但他執導的兩部《攻殼機動隊》電影動畫早已名聞遐邇於歐美,也曾在好萊塢掀起視覺與題材的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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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閒逸的押井守的角色中有探索的人生
與那些堅持以精實而緊促的態度進行創作的導演相較起來,押井守看起來似乎不是那麼的進取,但他所執導的動畫作品卻有種不疾不徐的氛圍,在嚴酷而冷峻的故事氛圍之下,有一種近似於禪味的暇逸,徐緩地向觀眾淘淘敘述他所關切人性中的悲傷與光明,從來不會顯得浮躁。押井守從學生時代就非常迷戀電影,雖然讀的是美術教育相關學系,但他花了絕大部分的時間沉浸於膠卷上的虛擬世界裡。雖然熱愛電影,但讓他一展長才的卻是在動畫的領域之上,但也因為如此他將電影的美學帶進動畫裡,讓動畫呈現出更匠心獨具的風味。
《押井守的角色學-從電影學來的工作生存法則》,這本書寫滿了押井守從電影中體察出現實生存哲理的心得。電影雖然都是虛構的故事,但押井守在書中說道:「因為人一生的經驗有限,無法遍歷所有與人相關的知識與文化,所以才需要『虛構』的世界。」或許因此才會有人將每一部電影,比喻為不同的旅程吧?電影內所建構的,雖然都是虛構的世界與情節,但優秀的導演或是編劇會將自己的生命經驗化為創作的養分,所以電影虛構的劇情多少還是會摻雜一些創作者的人生感觸,而且感觸與經歷愈豐富的人,會讓電影顯得更加寫實而引人共鳴。
那些導演在現實人生所接觸的人事物,或許都已經內化到了創作的形式裡,所以我們看電影的同時,也經歷了某一位陌生人部份真實的人生。就如美國知名編劇 D.B.吉爾(D. B. GILLES),曾於自己的著作《為什麼你的故事被打X:創意、編劇、文案魔力鍊金術》裡的一個篇章提到:「仔細翻翻你的行李,也許會發現黃金。」
他說人生中那些曾經歷過的一切,都將是你創作的素材,尤其是那些你想要忘掉的回憶,更能寫出有意思的故事,所以鼓勵大家翻找自己的人生行李廂。這或許就是為什麼押井守認為,我們能在他人創作的虛擬故事中找到一些人生的答案,誠如他在《攻殼機動隊2》裡引用德國學者的台詞「理解凱薩,並不需要身為凱薩」,我們能藉由理解他人的方式,來找尋出自己生存的啟示。
押井守本身擔任導演一職,但他認為導演的性質近似於一般企業的中階主管,他在整本電影心得所談論的,很多都是關於組織運作的相關看法。在最前面曾提到,押井守有別於如宮崎駿或是庵野等逼近極限的創作態度,他反而是從容不迫的面對組織運作所產生的課題。我認為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差異,可能是押井守並不是以動畫師的身分入行,而是以分鏡師與演出(近似副導演)的角色開拓了動畫的志業,而另外兩位大師都曾是資深的動畫師和原畫師,經年累月的養成事必躬親的習慣,另一方面宮崎駿是有些許控制慾的創作者,想要讓所有創作的狀況都符合他理想的狀態,所以才會老是嚷著身體負荷不了。
押井守在書中主張到,人只有在快樂的時候,才算是真正的勝利。我在文章前半部之所以一直提到宮崎駿與庵野秀明,在於押井守直接說他們是「不快樂的人」。既然兩個大導演都事業有成了,何來的不快樂?其實押井守指的則是兩個人日常生活的模式。
宮崎駿非常有名,也因為如此行動時常受到拘束,因為他走到哪裡都會大轟動,搭個電車都不行,押井守甚至揶揄到,若宮崎駿想要搞劈腿或婚外情可能都不行。至於庵野秀明呢?他自己創辦公司,並自己投資拍攝電影,過程當中花費了大量的資金,更別說正在拍攝的是一部不太可能大賣的獨立電影,所以押井守懷疑他會是快樂的嗎?我看到這番話的當下,很難相信他們三個人曾在宮崎駿上的一座小屋內,共同商議將少女漫畫改編成電影動畫的可能性。
2001 年公開,完全在波蘭拍攝的真人「動畫」電影《Avalon》也是押井守導演生涯中的異色作品,在某種意義上,也可說是他對於《攻殼》的電影具現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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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押井守的老二哲學與無為之學
押井守提到他在工作上是採取「老二哲學」,而他強調老二並不代表是第一的備胎,而是不站在過於顯眼的位置,但還是能在這個世界保留一席之地。押井守的作品在國際間的知名度,可能稍遜於前兩位,但他的藝術成就還是在世界上頗具一定的影響力。至於押井守本身過的是否快樂?據他本人稱,他一天只工作三個小時,而且絕對不會自己出錢拍電影,都是靠公司出資製作電影。但我很怕有人看到這段話,就以為擺爛也能成就一番大事業,事實上押井守還是有在學校兼課才得以過活,只是他跟宮崎駿與庵野抱持不同的創作態度,他不是用一種燃燒自我的方式在創作,我認為他是用近似於老子的思想態度,執行身為管理者的工作。
老子最有名的思想就是「無為」,然而「無為」並不是毫無作為,而是「順勢而為」,不去做太多的強求。押井守的處事態度近乎於「無為」,他在書中描述,他不會主動要求動畫人員必須做什麼,當團隊中所有的人發現押井守始終沒有發號施令,就會緊張的親自來問押井守究竟要做什麼,這時他才會跟下屬交代創作的想法與方向。我覺得,押井守這樣的作法除了可以激發員工的自主性,還能讓他們自然展現出自己的特性,這樣可以為作品帶來更多的可能性。
其實這樣的處世態度,也反映在他電影作品裡的角色形塑上。他在書裡提到了自己的作品《機動警察》劇場版,作品的背景設定在近未來的日本(其實早就過去了),由於海平面上升,所以日本出現許多專門蓋海埔新生地的巨大機器人Labor,而這些機器人也被應用於犯罪,因此日本警視廳成立「特車二課」的警察組織。
介紹完了「機動警察」的故事背景後,接下來就講關於角色的型塑。帶領特車二課的後藤隊長,是一個看起來慵懶而不動聲色的人,然而實際上卻是精明陰險。平時他讓屬下覺得他散漫,然而當狀況發生的時候,又能在關鍵時刻讓小隊動員起來,因為後藤已經悄然切斷了他們的退路,他們只能在英雄與狗熊之間作抉擇,縱然每個隊員的個性都十分古怪,但他們還是盡其所能的發揮自己的專長,而後藤也賭上了自己全部的未來,並沒有讓隊員們獨自承擔一切。若想要從作品的角色去了解押井守,我想《機動警察》兩部劇場版後藤隊長的形象就十分貼近押井守本人。
在我的感覺看來,押井守刻意將生命維持在一種「輕盈」的狀態。我認為身為創作者,其實都有責任讓自己的生命稍微多一些空閒,努力像「人」一樣生活,這樣才會有豐富的生活經驗,讓作品能有更多的面向,否則若將泰半的生命全數耗在創作上,靈魂的能量總會枯竭,作品將會愈來愈乏味。
《航海王》的作者尾田榮一郎,整年除了只有幾天的年假之外,其餘的時間都在夙夜匪懈的創作漫畫,幾乎沒有休假,而我身邊有些朋友開始認為劇情的品質似乎有下降的趨勢,或許就是因為他的生命經驗開始短缺,漫畫作品也逐漸浮現出瓶頸。同樣是漫畫家的井上雄彥也面臨過相似的困境,他曾經創作行程滿檔,但後來發現自己精神與健康狀況出了問題,所以跟編輯商量了之後,決定停止《浪人劍客》的連載一年半,空出時間讓自己得以遠行,並從中重新思考未來創作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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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對於高度盛名的宮崎和庵野
要活得輕鬆愜意,還是逼近極限的鞠躬盡瘁,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想要的生存方式,宮崎駿與庵野秀明因為以近乎燃燒生命的方式在創作,所以留下相當響亮的名聲,押井守雖然只有固定的影迷與觀眾群,但對他來說能用比較輕鬆的姿態,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我想這也是相當幸福的一件事情,畢竟在他的價值觀裡,人生唯有快樂時才能擁有真正的勝利。
押井守認為,企業裡優秀員工的特質,都有自己想要完成的生命主題,舉例來說,有些人是將「當上中階主管」作為完成夢想的手段,而不是人生最終極的目標,他當上公司的中階主管,在於他可以藉由這個職業創造他想要的產品,好比賈伯斯並不是為了當上大老闆才往蘋果公司的高處爬,而是他可以藉由職位的權力創造出他心目中理想美學的產品,進而大幅度改變人類的生活模式。換句話說,這些人都是藉由組織來達到自我實現的目標。但日本的位階通常都是由年資來決定人選,而不是依照能力來升遷,所以日本企業時常會出現發展停滯的狀態。
我們時常形容某人的工作欠缺「靈魂」,這樣的概念聽起來抽象,但其實押井守所說的卻一語道中了這樣的狀態。高層領導人往往平庸而欠缺創造力,因為他缺乏崇高的人生目標,他所凝視的只有寬敞的辦公桌椅,但無法遠望背後無邊的山景。那個想要改變人們對於既往事物看法的慾望,就是「有靈魂」的感覺,不再對於過去的陳舊麻木不仁,也不會對於未來的願景缺乏想像,就像賈伯斯對於陳舊的設計產生極大的厭惡情緒,雖然惹人不快,但我們確實感受到他那強烈的靈魂怒濤。
《GARMWARS(ガルム・ウォーズ)》是近年押井守的真人電影代表作。說來坎坷,這一計畫原訂於 1997 年,乃是一部投資 60 憶大規模預算的未來世界觀電影,後因故計畫終止,反而是本作品的外傳派生作品先拍攝出來,也就是上面提到的 2001 《Avalon》。但押井守導演並不放棄,2012 年宣布計畫在啟動,就這樣經歷將近二十年後,本片終於在 2016 年五月上映。
電影《Avalon》的最終決戰曲〈Log in〉,大概五年前我聽過之後就覺得很有押井世界觀的味道,不妨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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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不少人覺得看電影只是一種娛樂,不能為你帶來任何助益,但事實上都取決於觀者的心態為何,押井守就從大量的電影中,總結出許多領導組織的心得,並將這些想法實行於動畫製作與組織領導上。
《押井守的角色學-從電影學來的工作生存法則》中舉例的電影種類相當廣泛,從近期的《魔球》、《007:空降危機》,到年代稍微久遠的《搶救雷恩大兵》,還有更老的一些電影作品,押井守都能從中找出一些共通的關聯性,這些電影的特性都是擁有龐大而複雜的組織,還有各種個性古怪而難以駕馭的成員,押井守從電影中身為領導人的主角身上,找尋到帶領組織的智慧脈絡。閱讀這本書除了押井守的精闢見解讓人大呼過癮之外,也能從中學習如何藉由觀看電影去省思現實遭遇的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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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張智涵
編輯與增補|梁世佑